潘云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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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蛙族
------谨以此诗献给壮族传统节日三月三
夜静下来，和孤星一样凸显的
是蛙鸣，疏朗而高亢，引领季节的气息
啊，禾苗稚嫩，正好祈愿
把谷物染成五色吧，以最纯正的壮语
吟诵始祖《布洛陀经》
因为神祗，万物被重新命名
左江、右江；甘蔗林、水稻、木棉……
千万后裔，从殷商岩画走出，从大明山脉走出
在三月三，以法定形式，彻夜狂欢
我们以乡音相认，饰以壮锦，跳起原始蛙舞
鼓声如潮，所有拔节的生命
都打开气孔，企盼一个丰沛的雨季
2.清明
有些树先开花再长叶
有些树先长叶再开花
明艳或素洁，需要多少轮回
才看清河流的方向
芦花低矮，模糊了季节
诗句是暗夜的堤坝
是卡在咽喉的一根骨鲠
淤积的痛滋养了一片荒芜的绿
春天渐远，谁的丛林失火
留下一块清明跪拜
的伤。我们抱紧土地
有庞大的根系
却不断被拔起、移植
多少人，故乡成了异乡
3.祭
傍晚和清晨，都是雨声
一次又一次梳洗，使心境明净
推着大片的云向西
向土地完成一年一度叩拜
宽仁的厚土啊
收留了我们的祖先又滋养了他的后人
这个季节，不必伤痛
我们举着一朵朵木棉的火炬
把谷物染成五色
在追忆中不断向善、向真、向美
无言对白中
被诸神诵读的万物生机蓬勃
祖先是山谷的溪流
是地里的庄稼
是远处的山脉和天空的湛蓝
每一次跪拜都是敬畏
旷野，和风缓缓地推送着绿波
而被故乡牵引的我们
随之找到了本心
4.端午
湿气太重或许昆虫肆虐
早早的就有人驱邪
清晨一阵嘈杂女声过后
门前一棵桉树的叶子被撸去一半
走出草地的老者
喜滋滋地捧着几棵艾草
又是一年五月初五
乡下的母亲只说要加菜
公公婆婆照例包凉棕分送亲友
孩子愈加爱护水生动物
嘘，今年没有龙舟比赛
没有系百索子吃十二红
没有贴五毒喝雄黄酒放黄烟子
只是夜深之际的我
猛然忆起了屈原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5. 七月十四，壮族的国殇日
鸭子的叫声提到高空时
一片金黄的稻香
越过芭蕉林肃穆于我的一阵注视
7.14，壮族的国殇日
我想用最质朴的乡音
呼唤熟悉的所有
如何祭奠太阳的陨落
如何安抚无数次争斗后的荒野孤魂
布洛陀犁开红水河
抓住雷公劈开榕树的箭光
取回了火种
4800个土俗方块字
记载了一个卑微民族庞大水系的密语
当无尽的甘蔗舒展于雨后
你，你们
带走了邪恶、愚昧和悲伤
乡愁是游子不断攀缘的绳索
是蚀骨的炊烟隐痛
铜鼓响起，红土地上不断淘洗的岁月
正作灵魂最低的下沉
木棉，高过云天的繁盛
是秋天的另一种表白
6.中元节
母亲总是遮掩着，直到悲伤变淡
才告诉孩子一些花朵的伤逝
我们终究长大，走出她的阴翳
泪水终究把追忆系成经幡
祖母去世后，清明成为期待
父亲不再把祭奠归于迷信
母亲逢年过节燃起的一炷炷香
有对天地花王灶神及先祖的感念
七月十四不仅是丰收的喜庆
更是一场祖先归省的盛大节日
一些人离去却留下了美好
一些人活着却给人恐惧
母亲总在我的每段旅程贴上桃符
让一株茅草打着活结，扎根心底
7.回乡
坐在车上，沿途漫山的芦花仿佛诺言
右江隐藏了一路逆流的声响
故乡是原点，是所有坚壳下最柔软的内心
在一场年终不可或缺的朝拜里
我们完成对天地祖先的叩谢和对春天的祈愿
祖宗是庙宇故乡也是。轻轻拂去尘埃
乡音如此洁净，谷物和果蔬有奇异的原香
木棉花开，原野泛出点滴新绿
在我们呈上香火呈上佳肴美酒和烟花之后
一些重的轻了，一些高的低了
一些近的远了，一些远的却更远了
初春暖和，蜘蛛早已在檐角吐丝结网
8.村庄
村庄静静的
牲畜移到一公里以外
没有炊烟升起
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听一棵榕树或者木棉絮叨
路旁有几棵紫荆花
山脚有几排桉树
原野没有庄稼
有成片的芭蕉、火龙果、葡萄
还有100多亩的荷田
这个绿意充盈的村庄
已经收起犁耙
那些丢弃瓦片的壮家后生
走出了村庄
他们的祖先
有的深埋地下，有的高踞
半山的溶洞
9.念
那么多年的雕琢
终于剔除了许多都市的不合时宜
没有人能听出我的乡音
那么多年的优雅后
我突然想念
村头几百年的老榕树
想念石磨石臼以及几口水塘
想念篱笆墙的野菊
想念壮锦背带
想念一盏昏暗灯光
想念纺织娘歌声
甚至乌鸦猫头鹰蛤蚧惊恐的叫声
这么多年后
我被掏空的故乡
除了不断加高的钢筋水泥
没有牲畜身影
没有鱼虾没有稻香
零星的乡音也日渐衰老
吹过村庄风吹过原野吹过劣质混交林
一种空在追逐一种空
覆盖着另一种空
10.山
三百公里的画卷
劣质的混交林可以忽略
小面积的稻田、玉米地可以忽略
掩映的村庄可以忽略
却不可以忽略公路两侧的山
它们横亘于天地之间
俯视人间的兴替
有的牵手相依，有的孤傲不拘，这像人
有的高峻，有的敦实，这也像人
尽管风雨侵蚀丛林覆盖
他们不同的体态
与神情，还是泄露了性别
以及尊卑
11.山石
他们都在忙
他们不一定听见轰天巨响
但他们一定看见
村旁那座大山左边被炸白炸矮
那是一只鹰的翅膀啊
天地间矗立亿万年的雕像
就这样被毁掉
应声落下的
一块三米高的巨石
滚过山崖滚过大路滚过玉米地
最后被一片草地收留
这山体撕裂
的残骸从高处落到低处
却高于季节高于庄稼高于人类视野
这投入旷野的寂静
这突兀的站姿
这令人错愕的剧情
更像预警
12.瓦缸
童年的水缸好像总是张着大嘴
每天母亲总要
来回几趟才能蓄满一缸水
院子长满青苔时
母亲似乎更想攥紧土地
她把卧室里掏空的米缸一次次清扫
掰着手指算着
五月扬花，六月收割
七月金灿灿的谷物就可以进仓
后来米缸越来越多
越来越大，再后来又越来越小
只用一只小木桶装米
母亲走在宽宽的水泥路上
却习惯跺一跺脚
如同甩掉往日鞋底的枯枝败叶
母亲舍不得小辈动她的
瓦缸，仿佛那是生命的一部分
13.祖母（外二首）
祖母喜欢住老房子
父亲磨破嘴皮
她也只是在新楼房住几天
屋顶漏水
费尽周折才找来检修瓦片的师傅
日光透过明瓦和蛛网
随着祖母笑声
晃动
田地被开发商承包
祖母没有包谷饲养小鸡小鸭
她的剩饭
足够养一只绕膝的猫和终日狂吠的狗
四周的地基越抬越高
远远望去
老屋连同祖母
仿佛已经把自己一半
埋进土里
八仙桌
它一直安放在厅堂
作为祖母嫁妆
昨日耀眼的雕镂和色调不再重现
配套的是两个靠背椅子
父亲经常在那看报
我们也在那
写字算数画图或者打闹
后园的风清新
却寂寥
八仙桌上凌乱地放着瓶瓶罐罐
曾经的春天花开
连同墙上祖母黑白照片
都斑驳不堪
枣树
那是童年唯一的甜蜜
它长在院子北
后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
它靠在长满青苔的
土墙上
以无数果实赢得孩儿长久的注目
在南瓜葫芦龙眼黄皮
繁华衰退后
以零星的冬枣
引来欢呼
14.苦楝树（外二首）
它喜欢村落
在屋舍旁或者在路边
多少人
活着抱着它死后又被它抱着
祖母常说：
“苦楝树花开，冬天才真的过去！”
而童年的我
只会用它身上流出的粘液
粘贴图画簿上脱落
的故事
蝉
还没到清明，太阳已经晃眼
人们穿起衬衫
撑起阳伞
窗外，传来几声蝉鸣
弱弱地，教室后面穿裙子的女生
抬头看老师一眼
连忙把想传出去的字条
收回
谷雨
没有雨
但雨一定是在来的路上
村庄的小溪干涸
村庄的水塘干涸
村庄母亲的眼睛干涸
15.那年花开
没有见过外公，可那片
捻果，那片葱绿而茂密的松林
属于安眠厚土的外公
童年的暑假缀满捻果的紫花儿
还有蕃桃果捂不住的香
外公四棵高大的龙眼树站在水塘边
叶间有成团的白蛾
和会绕着线转圈的臭屁虫
村里有带嚼子归巢的牛
以及大人挑水粗重的喘息
一个山雀躁醒的早晨
舅舅沿着仄仄的青石板走出荒僻
走进繁华的向往
从此那片捻果永远属于外公
属于他的还有两栋落寞的砖瓦房
阁楼雕花，院子铺着青砖
这是他留给舅舅的唯一
16.又是芒果飘香时
我的七月总是溢满芒果的幽香
一箱箱，源自家乡又流向亲友
刚摘下的，一个个生硬青涩
青绿橙黄桃红，垂涎欲滴却奈何不得
等着吧，这些可爱需要细细抚摸
唤它们小名：台农、桂七、金煌芒
三五天后，轻轻摁压细柔的肌肤
清香甘甜的汁液，便源源不断溢出
吮吸，沁入心底，气韵悠长
又到一年芒果飘香，百色老区
把漫山遍野的收获变成盛大的狂欢
如果，踩不上鼓点撩不起山歌
掬起乡情，是一次原生态的感动
17.嘘，木菠萝
已经无法分开，长在同一树体
花开时你高挂枝头，隐入一丛青绿
却有一片众叶簇拥的阳光地带
或许夜间疲惫寂寞之际
才会打开心门，洒落星光絮语
树梢到枝干，从枝干到枝干
是天空的倒影还是秋冬的延续
眸光落下，每根肋骨都开出花儿
深入腹地，让我承接缤纷
直至硕果累累直至橙黄馨香
风霜、虹霓，是你的也是我的
亚热带雨量充沛枝叶疯长
嘘，别忘在来春的腰肢轻敲三记
提醒幸福，许一世温婉
在重叠的期待里，又欣然出芽
18.郁金香
右江，田东，平马古镇
故乡永远是年节温暖的指向
泊进挂满灯笼的芒果街道
泊进真挚的乡邻问候与祝福
阳台上旧年的杜鹃明艳
爬上楼顶的千里香成写意画
除夕酣畅的炮声如同春雷
所有生命又开启新的怀想
澄碧湖公园130万株郁金香
风车旋起一阵欧美的激情
哦，我不要长矛和马匹
只想摘取紫红的幸福花语
19.昆仑关
是祭奠，更是教育
巍巍昆仑关，千年茶马古道
成为抗日攻坚大捷的遗址
博物馆里一幅幅泛黄的照片
模拟实景的空中轰炸，断壁残垣
和逃散百姓的呼叫
滴血的刺刀和发烫的炮口
写在南宁沦陷的1939年
日寇长驱直入，占据古关隘
扼住国际战线的咽喉
桂中桂南桂北，西南大后方
陷入瘫痪一片恐慌
杜聿明主动请缨，剑指中村正雄
持续近月的山地攻坚战
对峙的双方反复争夺制高点
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铁血雄关，埋下5600位战士忠骨
也把5000个鬼子送上
军国主义的祭坛
正义之声是331级陡峭石阶上
国民第五军阵亡纪念塔
直插青冥的剑锋
远处层峦叠嶂，绵亘相依
近处青松翠柏，庄严肃穆
当雄壮的国歌响起
我们放飞白鸽，写下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