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苏南的常熟市,我的第二故乡。晌午的太阳很毒辣,晒得胳膊发烫,三米来宽的水泥,往来的车辆真多,眯着眼睛盯紧前面的路,骑车,时不时要问问后座的母亲,该往哪边走。
苏南的河一般都是能通航的,沿着河七转八弯,我脑子回想着小时候住在莫城的出租房,两条河道交汇,船来船往的场景。我妈念叨着稻香,拍拍我肩膀,说这个时节安庆老家的稻子都该晒干入仓了,我才回神转头注意到左侧一片片金黄的稻田。田里的收割机正在忙碌着,引起了我妈年轻时在家吃苦干活的回忆。
我妈以前的单位离五叔厂房不远,中间夹着一大片稻田,小河围着稻田划过一个半圆,夏天的青禾和秋天的金穗我都有幸见过。那几年,我在练塘过暑假,傍晚经常带着堂弟满田埂地跑,追蜻蜓,找青蛙。苏南的田埂不像安庆老家,一脚宽,跑急了,东一脚西一脚地踩到水田里,弄得一身泥。跑回家先在门口的水井里提桶水上来,从膝盖往下一冲,清凉伴随着苏南水井独有的泥腥味。晚上在水杉树下乘凉,不用人惊,也是蛙声一片,天气炎热,夜晚也很难凉快下来,蛙声很会让人心里烦躁不安,我们小孩子没有太多讲究,就爱跑到田里抓萤火虫,装进空瓶里,拿回家挂在床头。
苏南的山真是少得可怜,常熟境内唯一的虞山比安庆老家的小山包高不了多少,但是在当地人心里的地位很高,很早就规划成公园了,总爱推荐外地人有空去虞山玩,去爬山,像我这样自小生在大山里的孩子来说,完全没有兴趣。
我一直很好奇,平原地区的收割机是怎么收割这些农作物的,一到收割的季节,我就回老老家开学了,便把车停下来,好奇地观望。小时候看新闻联播,特别是秋收的时候,总会报道华北平原、东北平原粮食连年大丰收,大型收割机作业的画面让我充满了好奇。可是安庆的梯田又限制了我的想象,戴着草帽,弓着腰,太阳晒的后脖颈和背部火辣辣的,左手抓住一把稻梗,右手的镰刀放在根部,倾斜着往后一拉,手大又技术娴熟的人,很快就能割倒一片,一弯腰就是大半天。唯一觉得好玩的就是,光着脚踩在泥巴田里,一踩一个脚印,泥巴能从脚趾缝里呲溜出来。看我好奇,我妈在旁边跟我回忆年轻时,外公带着她收稻子的往事。我妈是长女,得到了外公身高的基因的遗传,比我小姨和舅舅都要高一些,干农活自然她成了主力军。安庆西岩大山,“上山”去菜地,“下岭”到水田,外公有几块好一点的田地还分在大山的另一侧。请木工用上好的木料制作的打稻机是最重要的是工具,为了耐久使用,还要刷几遍桐油,作用就是把稻粒从稻穗上打下来,外形像船,主要工作部件是齿杆式滚筒,由脚踏驱动滚筒高速运转, 手持稻把,使穗头向前,靠在旋转的滚筒上反复翻转,进行脱粒。加上围板在一起,特别重,两个人抬都很吃力。一到收割的季节,就像打战一样,外公带着我妈抬打稻机,抬后面的人要把头伸进机斗里,用肩膀顶着打稻机的后侧板,膈着很痛,视野很窄。我妈说每次都赶时间,换一块田收割时,外公在前面跑,她在后面也看不清路,被拖着跑,还要上岭下坡过山沟,每次都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眼冒金星。外公心疼她,想把她送出大山,便托熟人把我妈带到上海打工。
下午四点的列车带着我从常熟的城市和水乡穿过,我向北回黄山,母亲骑着车按原路回家,我一直都很担心她骑电动车,选择性忘了她也是骑摩托车的一把好手,进站前还叮嘱她骑车慢点。过闸机了,视线努力地穿过人群,找到我妈,看她一手挽着头盔,另一只手贴在蓝色的厚玻璃上,她也在望着我,我踮起脚尖朝她挥手,示意她快回家。
归途的列车上,靠着车窗的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着窗外,斜阳和列车随着心动,每个人的故事都在自己心里一帧帧地展开来。我妈打电话来叮嘱我注意安全,继续跟我讲她当年的往事,外公流着眼泪在车站送她去上海,担心她又悄悄跑到上海看她。小的时候我们不懂什么是别离,只知道过完年我爸妈要去常熟工作,一年才能见一次,我就会大哭一场,为了哄我,小哥带我玩游戏机,外公陪我放风筝。后来长大了,慢慢知道了什么是别离,大学毕业季,给室友们送走,一个人留在宿舍住了一个星期。到现在,我妈送我,就这样我们传承着离别,人们也在传承中老去,可是记忆里的人好像都一下变老的,有人变老,就有人逝去,生命轮回,无法抗拒,只能在接受这种无力改变的定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