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离世,在这异国他乡……
我的一生,大概只有一段可以称得上轰轰烈烈的经历,其他都平淡无奇。然而留在史书之中的我,却会因为这段经历,而被打上乱臣贼子的烙印,为后人所耻笑。 人们叫我共叔段,我的家国——郑,似乎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联,除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
我的父亲不苟言笑,整日忙于国事,还经常朝觐周王,父子相处的时间不多。现在硕果仅存的关于他的印象,就是他是一个严肃刻板、认真勤勉的君主。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母亲姜氏看我时那慈爱的目光。童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宫中,侍女们陪着我玩耍,犹如众星捧月。我喜欢草虫,侍女们便为我捉来叫声不同的各式各样的草虫;我热爱梅花,母亲便使人在庭院栽种珍稀的梅花供我观赏。而我的兄长寤生,总是一个人读着书。他虽然很早就被立为世子,将来会承袭父亲的爵位,但母亲对他的态度,却一直不冷不热,似乎他并非她亲生,而是父亲某个身份卑微的贱妾的儿子。后来我年岁渐长,对一些情况有所耳闻。据说母亲临盆前夜,梦见一白虎长牙舞爪向她扑来,因而惊醒,却又遇难产,母亲险些丢掉性命。兄长出世之时,脚先出来,且无啼哭之声,众人皆以为这是不祥之兆,会给郑国带来不幸。因此他虽然被立为世子,但反对之声不断,唯独我的父亲不为所动。可以说,他的世子之位并不稳固。一个人在一个危险环境中生存,审慎确是一种应该养成的美德。我与兄长交流不多,也没有共同爱好。但我邀他一起玩耍的时候,他也会放下手头之事。有时我会在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大概他从小就对自己有着较高的自我期许,要承继父亲的事业,使郑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
母亲对我的爱,大概是我人生悲剧的根源。她一次次建议父亲改立我为世子承袭爵位,甚至在父亲临终之时,她都没有放弃这种努力。我想,如果我生为女儿身,可能她会希望我成为周王妃吧。这是人之常情,正如我对滑儿一样,希望他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父亲是个英明的君主,他自始至终没有答应母亲的请求,他清楚废长立幼不仅于礼不合,更会招致内乱。他不忍心看到他苦心经营的郑国,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又要陷入分崩离析的境地。至于身后之事,他已无法左右,只能寄希望于他选择的继承人能够处理好一切。
显然,我的兄长没有让他失望。
父亲在位二十七年,在他治下,郑国不仅在周王室那里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国力也日渐强大。父亲去世之时,兄长只有十几岁,但他在葬礼之际所表现出的沉稳,已经颇具贤君的气度。他作为丧主,答谢天子派来的使节,应酬其他诸侯的吊唁,葬礼的各项仪式进行的有条不紊。他继续重用父亲在世时倚仗的重臣,同时又选拔贤良大夫为己所用。他此生之前,似乎都是为承接天命所做的一切准备,而我,虽然只比他小三岁,却依然是个懵懵懂懂的孩童。
父亲死后,母亲对于郑国的国事开始漠不关心,因为执掌郑国权柄的人并不是我。我未能成为国君,大概是母亲此生最大的遗憾。她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平淡,每次兄长前来问安,你并不会认为是母子在对话,而是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在交谈。兄长对母亲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但从他看我的目光中,我能读出一丝羡慕。同为一母所生,待遇却有天壤之别。即便贵为一国之君,也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
母亲向兄长提出,将制地分封为我,因为我已经长大,应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采邑。兄长第一次拒绝了母亲的要求,理由是制地位置重要,为兵家必争之地。从前东虢的国君就死在那里,他不能让我这个亲弟弟冒这个风险。其他地方他都会答应母亲。我现在回头想想,着实佩服兄长的深谋远虑。制地易守难攻,倘若分封与我,稍加经营,将来想要收回,恐怕难上加难。母亲于是帮我选了京城。这次兄长欣然同意。
记得离开国都的前天晚上,母亲与我秉烛夜谈。虽然这场交谈发生在几十年前,但是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说道:“段儿,为母有生之年,若能见到你成为郑国国君,我亦能含笑九泉”。
“母亲何出此言?”我吃了一惊。
“没有什么理由。这就是母亲的心愿。”
“可是兄长现在是郑国国君,一国怎可有二主?”
“一国当然只能有一主。你若继他之位,亦无不可。兄终弟及,古即有之。但是且先不论朝中大夫持何议论,若等他死你再继位,恐怕母亲也看不到了。”
彼时彼刻,我的大脑飞速旋转,努力思考母亲说这番话的意义。
莫非母亲想让我取而代之?!
“正是。唯有这条路,才能顺遂我的心愿。”知子莫若母,我的想法全然被母亲所洞悉。
“现如今,你需以京城为根本,养成气力。待时机成熟,母为内应,定可成功!”
“可是……”
“可是什么?母亲只恨未早生你三年,让你屈居人下。我从小疼爱你,寤生早就对你有所不满。我若不在人世,恐怕你在郑国也无立足之地。不早作打算,必为人所图。”
宫室里烛光幽暗,悄然无声。一阵风吹来,我心头一颤。不知是黑暗蒙蔽了我的双眼,还是不忍辜负母亲的厚望,我没有再与母亲争辩,默然接受了这一安排。
我贵为公子,国君之弟,年纪轻轻便封于京,难免志得意满,人们叫我“京城太叔”。京之地,大小仅次于国都。然而,以一地之力,与一国抗衡,其难可想而知。我欲得郑君之位,必先立威于国。京城就是一个标志,必得与国都比肩方可。我心中便有了将京城扩建之计划,问计于家臣,当时众人意见不一。
子远言道:“国有礼制。大城不得大于国都三分之一,中城不得大于国都五分之一,小城不得大于国都九分之一。都城长宽九百丈,京若大于三百丈,朝中必有人反对。树大招风,难免招来猜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子秦哈哈大笑:“子远差矣。礼,人所制,人亦可废。天子分封诸国,诸侯当朝于天子。可现今之世,除我先君武公,还有谁尊天子为王?时变世变,礼亦当变。况且区区一京城,即使与都城同等规模,也只是郑国国土的一隅而已,何谈树大招风?”
子远道:“不然。君为周王左卿士,公子是君之大弟,当为天下表率。公子若逾礼而行,诸侯将无视于郑。”
子秦道:“子远多虑了。既然是公子封地,如何经营,自是公子之事,与他人何干?况京城扩建,于郑有利无害。朝中若有人阻止,老夫人必斥之。”
当时萦绕在我脑海的,是临行之前母亲那一番肺腑之言。子秦提到母亲,便打消了我一切顾虑。于是我打断了家臣的争辩,决意扩建,命子秦办理此事。我想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京城的扩建工程,三个月即完成。我当时看着眼前雄伟的城池,胸中豪迈之情油然而生,国都也不过如此规模,纵使寤生帅三军到此,又能奈我何。但扩建之役,正是农忙季节,子秦又不爱惜民力,京城之民,怨声载道。现在想后来为何京城子民叛我,扩建京城,实在是埋下了祸根。
如此大兴土木,自然无法掩人耳目,我便派人去郑打探消息,母亲让来人稍回一封信,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勿虑,国中太平。但我仍心怀忐忑。第二年就是我的冠礼之年。我不得不返回国都,兄长定会问起此事。
冠礼之日,按照礼制,我当先拜母亲,母亲回拜,我再拜于兄长,兄长回拜。但是当我拜于母亲面前时,她却走近扶我起身,我抬起头来,看见母亲脸上流下难以自禁的泪水,看着我成人,想必她心中百味杂陈,那闪烁着光芒的目光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无限希冀。这不合礼制的举动惊诧了宾客,他们开始小声议论。然而当我拜于兄长寤生面前时,他神态却温和如故,似乎一切都不出乎他所料。大夫祭仲行爵弁之礼,祝词说“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耉无疆,受天之庆”。不知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我心中多想,感觉后两句祝词声音更大,提醒我不要有非分之想。礼毕,我在父亲宗庙前祭奠,心中默念:若我执掌郑国,一定效法父亲之贤德,成就一番丰功伟绩,令我郑国成为诸侯之首。父亲在天之灵定要护佑我!
冠礼之日未觉察到有何异常,让我愈发大胆。我安排子秦游说郑国西鄙、北鄙两地,令其臣服于我。子秦做事颇有章法,将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内有母亲为内应,外有西鄙北鄙为外援,我觉得力量逐渐强大,时机已然成熟,便差子秦与母亲约定起事之期,加紧准备粮草兵器。
古训冬夏不兴兵,但是为了出其不意,我也顾不上许多了。起兵之日,正值隆冬之季,白雪覆盖了土地,如同缟素一般。子远得知我要起兵,在雪地里长跪不起。他涕流满面,再三谏阻,最后,最后,竟然自刭而死,血溅阵前。作为父亲在世时便辅佐郑国的老臣,他宁死也不愿看到我们兄弟相残,在场之人无不动容。但是,当时我已全无理智,只是看着车前的白雪逐渐被鲜血染红,漠然说了一句:待我凯旋而归,厚葬。
这是我颠沛流离的开始。之后之事,我已不想回忆,鄢地也好,共地也罢,不过四处乞食,了却残生而已。
后来我得知,子秦是兄长很早就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切都在兄长的掌握之中。严格地讲,子秦也是忠臣,只是没有忠于我而已。论治国安邦,论攻伐谋略,我都不是兄长的对手,其实结局早已注定。兄长并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只要我没有威胁到他的君位,他乐意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自生自灭。其实我也没想手足相残,如果当时我攻入了郑,也不会对他下毒手。
我兵败之后,母亲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已水火不容。但是我清楚,不及黄泉不相见,只是兄长的一句气话而已,毕竟血浓于水。父亲已死,我这兄弟又相当于被放逐在外,纵使国君,也有孤独之时。不,国君是最孤独的,不可以信任别人,不可以对人言说。他身为诸侯,治国当以孝为根本,他必须成为表率。因此,他必须选择原谅母亲,他只能选择原谅母亲。颍考叔是位智者,他了解兄长心中所想。母亲和兄长和好如初,其乐融融,我竟然感到莫大的欣慰。因为我今生与母亲已无缘相见,不想她孤独终老。母亲离世之时,我无法回国奔丧,这是平生最大憾事。我努力想象她弥留之际的景象。我想,她应该抱着和我一样的遗憾离世的吧,还有,如果当初没有……但是人生没有如果,只能接受结果。
我的一生,即将走到尽头。看到郑国叱咤风云,无论身在何处,我都感到无上荣光。前天夜里,我梦见了父亲母亲向我召唤。我看见了宫中盛开的梅花,耳边响起草虫的鸣叫,还有父亲、母亲那慈爱和温暖的目光……
若有来生,我还是愿意成为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