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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游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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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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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从小镇出发

                一

我们从老家那个小村徒步走到了镇上,近四十里路,近四个小时的路程。从村东走去,路和小溪并排向东奔去,把东边的山从中劈开。顺溪谷而下,过了独家村,到达丕德河。丕德河水凶猛,一到雨季我们就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河水猛涨,我们过不去,要绕很远的路,才会有一座小桥通行。我和二哥、姐姐以及乔生、小五等小伙伴,把鞋子放袋子里提着,手拉着手,小心地趟着河水,摸索着过河。任何一个滚动的沙石都让我们的心紧缩在一起。好不容易过了河,就要开始爬丕德村背后的那座山,从河边到山顶,几公里要花一个小时左右。走一段,歇一歇,擦擦汗,找点泉水喝,又接着走。翻过山顶,沿着崎岖的小路走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镇上。

这条路,是我们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两周一个来回,风雨无阻。每到周六,我们两个星期的三四十元的生活费已空空如也,要么来赊账吃一碗米线,要么拿着两个糯米粑粑边走边吃,等星期天晚回校付账,然后匆匆忙忙地向家里赶去。我们一边走,一边想着,母亲正把锅里的玉米饭倒出,蒸一锅米饭,炒了一碗腊肉,等着我们回家去扫荡。我们的脚下身轻如燕,不歇一口气就到了家里。到了星期天下午,我们带着一罐油辣椒炒腊肉或一罐腌菜,吃得饱饱的,却两里一停十里一歇,怎么也摇不到学校。

小镇闯入我们的眼帘。一条路往南通往县外,一条路往北走,入县城。两条路往西交汇,绕了个圈,成了一条老街。低矮的民房,老旧的供销社,凌乱的街道。两条路越往东走,开口拉的越大,中间全都是田地。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东边的山脚,南下的道路从左边穿山而过,留下一个山洼成了运动场,几栋的宿舍楼参差错落。宿舍楼外有两个池塘,种满了垂柳。

这就是小镇的所有。我们的父辈却没有能够走到这里读书。我们能够抵达也耗尽了父辈的所有力气,寄托着小河那边的全村希望。

小镇中学最让我们喜爱的就是那两个池塘,以及四周的杨柳依依。 每一个年少的身影都在轻拂的柔枝里定格,倒映在一池秋水里,汇成了回不去的年少时光。那不合身的西裤,那挽起袖口的白色衬衫,那一张张在脑海中放映无数次的稚气脸庞,在绿柳里绽放着青春。

然而,这一切美好,都被运动场的基建填平,都成为了运动场尘土飞扬下的一缕尘埃。死去的每一滴水,都变成了一粒滚动的沙,奔跑的学生流下的每一滴汗,都是那一池水在这片天地上空流连忘返。

心中的那一片绿意无法化解,我们看上了门前的那一片麦田。每天的晚饭后,我们就拿着一本书在里面疯跑。没有看进去一个字,却和他们神吹海侃那些纸上的故事,那些刚刚经过的小村庄的童年。

那时,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起床,满村子一个一个去叫那些同伴起床,等着他们洗漱,集齐了队伍就拿起烟杆、葵花杆做火把,向着学校进发。四十分钟后,来到学校,老师们都还没有起床,而我们却开始在操场里游荡,用刺耳的喧闹吵醒他们的晨梦。

在村小的时候,我们只知道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没有记住老师讲的那些苦口婆心。完小的周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回到家乡当老师,就被我们的成绩之差当头棒喝,只能硬着头皮把我们从拼音笔画教起。然而,我们却只会玩儿,脚上穿的鞋子都被我们脱下来扔了比赛,在院子中罚站也挤眉弄眼没个安生样。但一年下来,我们确实在光阴流转中会认了个方圆,会画了个姓名。一些人告别了那些永远不及格的日子,幻想着外面的天地在徐徐展开。在干旱的日子里,我们上学会从村子里提一壶水,把老师的桶倒满,免得他放学后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有时还带几棵菜几根蒜苗来。每年的9月,我们会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来到山林里找干枯的木柴,一捆一捆,去送给退休的老师,收获一颗糖的甜蜜。

那些远去的日子,在我眉飞色舞的讲述中昨日重现,随着风吹麦浪起伏不定,和天方夜谭里的芝麻开门混为一谈。直到我们来到学校农场,一边挖着坑,一边栽着树,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从一个砍柴人变成栽树人,这大概就是教育最初的力量。

           二

 小镇的陌生神秘逐渐淡去,没了最初的新鲜感,开始日子叠日子的煎熬。最初紧逼而来的是饥饿。

小学大家走读,每天的午饭是自己用饭盒带到学校,虽然只是有点噎人的玉米饭,但至少管饱。而我的母亲有时都会在蒸笼下藏一点米饭。等上面的玉米饭吃完,压蒸笼底的米饭刚好够装我们的饭盒,有时候还在饭盒里藏一勺猪油。等到放学的时候,我们拿着饭盒,冲出学校,在门口随便找一户人家,十几个人轮流着把饭盒放在主人家刚刚炒完菜的火炉上,开始热起了饭。学校周围的村民总是很热情,平时总是舍不得多用一点煤,给我们热饭却一点儿也不怕浪费。只要我一打开饭盒,看着里面的米饭,周围的一圈带玉米饭的同学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因为周围几个村庄,只有我们村有水田,能吃上点米饭。随着铝饭盒里的猪油化开,油煎米饭的滋滋声散发出醉人的香气,让所有人都流下了口水,手里的玉米饭突然就不香了。回家隔三差五逼自己的父母也这样做,让自己在热饭时吸引万千目光。

在我们来到镇上之前,中学食堂里用的是粮票。开学的时候家长驮一袋大米或玉米,换好够吃的粮票给孩子,当然能驮得起大米换米票的人是少之又少。我们小学时显摆的那一饭盒米饭,都是父母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换好粮票,还要留点钱给孩子买菜吃,因为蔬菜不好保鲜,没办法把家里的菜换成菜票。

大哥是我们家第一个来到镇上求学。那时候家里粮食虽然基本够吃,但钱却怎么也挣不到。他一个星期只能得两块钱,每顿两角,可以打一个辣椒汤煮洋芋白菜,上面飘着点零星的油点。每个星期连上星期六早上要吃十一顿,最后一顿就只能干咽玉米饭,那种滋味让大哥后来条件好了以后,从来不吃玉米饭埋下了伏笔。后来,大哥为了能吃上一点肉或者多吃一点菜,和几个远房表哥、同学赌起了钱,成绩一落千丈。他留了一级,仍然没有考取中专或师范,刚刚上了高中线,被父亲一顿臭骂。

大哥一怒之下说,他再也不读书了,要自己挣钱,要每一顿都有肉吃。有谁知道他那三年的洋芋白菜辣椒汤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人洗洋芋的时候,用一个大盆装好,穿着一双水鞋站在里面踩几下涮干净,不削皮就切成块煮的,每次回家看到煮洋芋,他就胃里翻江倒海。大哥拿上一点可怜的路费,头也不回地外出打工了。

等到几年后,我和同学们上初中时,已经取消了粮票,只能带钱来学校买东西吃。那个时候正赶上经济低迷,农产品等原材料价格下跌到谷底,家里实在是挣不到什么钱。我和二哥、姐姐只能拿着点微薄的生活费,在镇上苦苦支撑。

父母从小讲到大的荒年饥饿来袭,我们是有些手足无错的。由于食堂的饭菜没什么油水,当时感觉吃饱了,一两个时后,饥肠辘辘的感觉卷土重来。许多人下了晚自习必须再吃顿米线才能睡着,第二个星期钱就不够了,只能赊账。我们许多人怕下周还不起,只能忍着。一些人忍不住,半夜就偷跑去附近的村子偷李子、桃子,回来藏在木箱子里充饥。乔生就是这样,有时他还会跑到我们宿舍分我两个垫巴一下,和他同班的小五也近水楼台,没少吃。

然而,有一天晚上,他和另外一个同学外出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天亮时才发现,也不敢和老师说。等到课间操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手提着一袋桃子,一手抓着一枝蔫头耷脑的桃枝,被人推推搡搡送到了校长办公室。

乔生他们被记大过处分,回家反省一个星期。

从那以后,我们都不敢再打顺手偷果的主意,只好在饭后,拿着书在麦田里拼命读,让自己忘了饥饿。乔生会和几个同学到后山上摘野果,烤红薯充饥。如果一切就这样按步就班地发展下去,那未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然而,世事就是这么难以预料。

           三

那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晚饭后拿着一本书到麦田里游荡。乔生和小崔则不安分地继续往山上跑。正当我们准备回校上自己时,乔生和我们班的小陆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冲到小卖部买了一盒钙奶,又上山去了,不顾我们说上晚自习要迟了的警告。

直到下了晚自习,两个人才姗姗来迟,回到我们教室,悄悄地对我们说,他们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女婴,当时哭得可惨了,还好喂了钙奶之后乖了,他们怕山上有野兽,就一直陪着。

此言一出,教室里剩下的十几个人顿时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表示,也要去陪孩子。有的人说,干脆把孩子抱回来,放在山上不安全,万一下雨了咋办。大家一听,全都同意了。

大家回到宿舍,等老师查寝过后,我们十几个男女同学,悄悄拿着手电筒摸出宿舍,来到教学楼旁的厕所边集中,在乔生、小崔的带领下,翻墙而出,穿过静悄悄的麦田,来到后山一柱香。

一柱香是一块拔地而起的巨石,立在半山腰的悬崖之下,在山下就可以远远地看见,像是上天插在山上一柱祈祷之香而得名。不过,今天晚上月黑风高,山上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我们生平最大胆的一刻,黑漆漆的山路寂然无声,两边的灌木丛像埋伏着千军万马,叶片簌簌作响。平时,这么黑的晚上,我们从来不敢出门,更别说来这样的荒山野岭,心中的那个鬼影会让我们瑟瑟发抖。今天,想到那个可怜的小生命,我们战胜了一切恐惧,摸到了一柱香下的石头旁。

那里已经没有路了,只有几个乱石立在杂草丛中,电筒光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躺在草地上,呼呼地睡得正香,那个用破棉被做成的襁褓是那样楚楚可怜。大家用电筒照射着熟睡的孩子,只见她的耳垂边,有两个小肉钉,很可爱的样子,好像是大地的女儿,与夜色融为一夜。

乔生熟练地抱起来,轻拍着背,孩子仍然熟睡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孩子的父母真狠心,这里少有人来,要不是乔生他们听见,孩子肯定饿死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表示,以后,我们集体养这个孩子,每人省一顿的饭钱,买两盒钙奶,应该就够孩子吃了。

大家商量好,抱着熟睡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把孩子带到了学校,由几个女生,带回了宿舍。大家都以为孩子只要吃饱就行,不知道孩子还有其他需求。当孩子晚上尿湿了尿布,怎么也哄不乖时,两个胆小的女生,悄悄找来了班主任。孩子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被人领养了。班主任说,你们的心意是美好的,但能力是不够的,还是让孩子由好人家照顾,你们长大有能力了再说。男生们舍不得孩子,偷偷抱怨几个女生,害她们哭了几场。 

  那一刻,我们忘了自己也只是一群吃不饱的孩子,只想当一个拯救弱小于水火的强者。那一刻,饥肠辘辘的我们,早已把生活之艰踩在了脚下,把心中的饥饿之火化作了一丝微弱的光照亮那个夜晚。

多年以后,我们都还会在同学群里聊起当时的遗憾,牵挂着孩子和我们断了联系的人生。尽管许多人没在见面,但那夜同上荒山救人的壮举还是让我们觉得心连心的暖意,这就是同窗之谊。

   日子就这么远去,带走了我们的懵懂,刻下了生活的痕迹。

大哥回来了,算得上是铩羽而归。

几年里,他在城市绿化公司帮人家养过花,种过树,在餐馆里洗过碗,在路边帮人看过摊。形形色色的工作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工资都极低,每个月除掉房租和生活费寥寥无几。几年来,他不但没有省下一分钱,就连回来的路费还是给同去打工的人借的。

回到家时,他看着我和二哥,苦口婆心地说:“兄弟,读书的时候我只会打牌,输了钱就去赊账,甚至偷偷把家里的玉米扛去卖了。那时候觉得只要自己去打工,就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吃香的喝辣的都可以。谁知到了外面,每一份工都累得半死,偷懒就要被扣工资,缺席几天就被开除,一分钱也拿不到。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千万别走我这条不归路。”

   大哥说得很动情,目光深沉,二十岁不到,语气里尽是沧桑,每一句话都是生活的泪浇灌。我们不知道怎么样安慰他,也无法指引他走正确的路,只能陪着他难过。

回到家,大哥总是心不在焉的,经常一个人坐在小平房的顶上,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群山。他人虽然回来了,心却丢在了那个不属于他的城市。过年时,他整天整夜陪着村里的人才打牌赌钱,仅有的一点本钱很快输个精光。他又在旁边观战,有人出去一会儿他就顶替,顺手借点本钱。母亲去叫他吃饭,他总是嘴上答应,脚却不挪步,经常在主人家就一碗汤把一碗饭倒进肚里。

年三天一过,家里要开始春耕了,每一块地埂地角都要用锄手挖一遍。父亲扶着犁,赶着牛耕地,哥哥就拿锄头挖地埂地角,汗把头都打湿了,又被清冷的风吹干。一年没干农活的手上起了泡,他就用针戳破裹上了胶布继续。母亲让他回去休息,他倔强地撑着,好像要把一年受的气都撒在土地里。

二奶奶对母亲说,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干脆给他说一门亲事,发早财不如生早子,让他安安心心在老家过活。大哥既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同意,二奶奶就带着礼品去她娘家村里那户合适人家问了,谁知没了下文。母亲跑去询问,二奶奶才支支吾吾说出了答案。人家姑娘家说了,大哥的样貌和本事倒是没得挑,但我们家有兄弟三个,以后每家分不到巴掌大的土地,要怎么过活啊,更何况两个弟弟都在读书,那可是个无底洞啊,还是算了。

大哥虽然对这件事从来没有热心过,但反馈回来的消息还是让他沉默了许久,整个人好像都融入到了淡淡的晨雾里,挥舞着锄头继续。

过完年,他给父亲要了路费,又直奔省城而去。那个城市让他遍体鳞伤,也让他魂牵梦萦。那个陌生的城市足够大,能够容得下他年轻而想入非非的心。故乡的山太小,故乡的路太陡,他已经走腻了。

这不是他最后一次狼狈而回,也不是最后一次离开,他像一条急于游向深海的鱼,来不及辨清方向就扑腾一气。

大哥离家告别时,又让我们以他为戒。二哥一直保持他的冷淡,既没有表现出亲热,也没有一副受教的模样。他从小就这样,话不多,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二哥在初中时没从来没有叛逆期要来的迹像,一心扑在学习上,天天饿着肚子在麦田里背书。初二时,二哥身体出现了问题,去县医院检查后,抓了很多中药。每天食堂里的火炉一空闲,他就把自己的药灌放上去煨药。食堂阿姨是母亲的一个远方亲戚,既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热情。他一边读着书,一边大碗大碗地喝着中药,就着生活的苦咽下去。

  可惜,二哥也没有考起父亲期望的师范学校,去读了高中。姐姐同年初中毕业,没有考起高中,也外出闯荡去了。

          四

父亲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却没有一点全村希望的自觉。

  那时,国家刚刚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控辍保学形势严峻,每个学期都有同学消失在我们的班级里。初一的时候班里有六十位左右的同学,初二、初三的时候还有留级加入的人。可是等到毕业的时候,班上已经只有39名同学了。许多中途离开的同学,我们连名字都没记住,他们就像匆匆的过客,永远和我们失连了。我们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带走了似的,反而没有什么紧迫感。老师多次和我们讲起他们翻山越岭、雨里雾里去劝返那些辍学的学生,结果却不怎么理想。而我们两眼空洞地听着。

初二读完,中师毕业的班主任考取了市里的师专进修两年,我们班的任课老师大换血。我们的天空仿佛塌了全部,再也没有弥补回来。从那以后,同学们都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下午第一节课,许多同学睡午觉,想睡到几点就到几点。第一节课上课,从头到尾都有学生陆陆续续在门口喊报告。我们在昏噩的睡梦中嘲讽着自己的年少轻狂,没有了最初的模样。

我每天睡午觉都是在桌子上眨眯一会儿,从不迟到。但初三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数学只考了50多分。我感觉自己的脸被这张卷子按在地上摩擦,根本想不起自己两个月到底干了什么。试卷拿到手里就被我揉成一团,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心里的不甘却是显而易见,可是我却没有一点奋起的样子。我们只看得见面前桌子上的那点喜怒,并没有眼力看到窗外远空的星海。

后来,我虽然稳定了自己的成绩,在班上也一直排在前面,但在学校里被甩到看不见的位置,我却一点儿也没有毕业班的刻苦,完成任务即可,绝不多做一点。

我们就以这样的成绩迎来了毕业,那一张并不整齐的毕业照定格了我们的狼狈青春。那分数决定命运的上苍之手并没有待我们以慈悲。全班高中上线的人不到一半人,我离父亲心仪的中师学校相差十几分的距离。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连高中志愿都没有去填。因为父亲说过,如果我和二哥两个人都去上高中,考不上大学着急,考上大学更着急学费。

整个暑假,我每天机械地上山砍柴,下地割草,任凭齐刷刷的玉米叶割着面无表情的脸庞和晒蜕皮的手臂,日升月落,花开花谢都与我无关。每晚躺在床上,脑海中无数的思绪在翻飞,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不觉,脸上一片冰凉,每多活一分钟仿佛都是上苍落下的刑罚。

田里的稻子抽穗了,在风中扬起了纷飞的稻花。儿时能够在水田里捉到的鱼早已在农药化肥普及后灭绝了,生命空空如也,仿佛我荒凉的内心。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我躺在田埂上,仰望着天空不断闪现的点点星光,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奏出交响,黑夜终于还是来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人在天地间是如此地渺小,小到薄如纸片,命若游丝,一点分数,几文铜钱就能把我们这些好不容易冲到小镇,睁眼看世界的人打落尘埃,回到山里。

时间来到了八月底,家里的烤烟三文不值二文地卖了大半,到手的钱却少得可怜。今年的雨水过多,烟叶成色不好,再加上压级严重,价格低廉。父亲开始每天晚上到村民家去坐守,希望可以借到我们的学费,他要让我去补习二哥读高中费用也不少。他脸朝黄土,一年四季只有年三天可以歇一歇,像一头老牛扎在土地里,却没有对等的收入,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开学一个星期,父亲熬了好多个夜晚,答应了一些城下之盟,总算借够了学费。在金钱面前,父亲的脸面、尊严薄如蝉翼, 被扔在地上不断的踩踏,这不是第一次,也会不是最后一次。

我又来到镇上,开始了我的补习生涯。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渡过这一年,见到任何一个熟悉的人,我都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我不但浪费了自己一年的青春,还在糟践父母的血汗钱。

每天黄昏,我都会来一柱香看着晚霞在暮色中燃烧殆尽,那些一路走来的身影却再也不会出现。乔生和小五勉强上了高中线,带着家里东拼西凑的钱,走上了更为艰难的路。小崔读中专去了。我们已成为散落天涯的四方游子,在生存线上耗尽一生的劳碌,我们都义无返顾,我们别无选择。

第二年,我以全新的成绩,带着无比的羞耻感,考入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也离开了小镇。终于,我们都艰难地从小镇出发,耗尽了父辈半生的努力,让自己有资格站在新的起跑线上,追寻着未知的漫漫人生,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往事浮光掠影,都随风而去,只留下了青春。再见了,十八连山镇,我的家乡。再见了,那段狼狈而难忘的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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