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序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外面的鞭炮还在稀稀落落的响着。钟家伟还在睡梦里喝着小酒，离床不远处的电炉子红彤彤的散发着热量，感觉身上有点热的钟家伟在床上翻了个身，却不知道自己把军大衣给捣腾到床下去了。

军大衣掉落的时候，大衣的一只长袖差一点落在电炉子上。真是好险。不过，也只是一会的功夫，靠近电炉子的大衣袖子，便被高温烤的散发出一股布料烧糊的味道。

钟家伟在睡梦里似乎也闻到了这股糊味，他的鼻孔似乎抽动了一下，但他明显已经喝多了，此时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醉的不省人事，还是睡的昏天黑地。此时的他根本就意识不到，一股死亡的危险已经开始降临。

靠近电炉子的军大衣袖子在高温的烘烤下，慢慢地变成焦黑色，眼看着达到了燃点，糊味已经没有了。忽然，离电炉子最近的大衣袖口处一下子冒出了一簇小火苗，小火苗一边在不断的变大，一边在慢慢地蔓延着……

而睡梦里的钟家伟，感到今夜真的很温暖，大概有几十年的春节没有这种温暖如春的感觉了……

转瞬间，火光已经将这几间老房子完全吞噬了，就在这春节爆竹四起的凌晨时分。

远、近处的鞭炮在不断的响起，爆炸的闪光，与这里的火光交相辉映。没有人发觉在这个最吉祥的节日里，一个单身男人以这种方式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在黎明前。

事后，仅有一巷之隔的邻居黑蛋说，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亮光有点不对劲，谁知道会是起火了呀。黑蛋还有一个疑惑没敢说出来，那天凌晨，感觉就在火光即将消失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外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人都已经被烧成黑炭头了，没有人听到他的叫喊声，却听到了他真真切切的叹息声。想想就觉得瘆得慌。

一辈子，钟家伟就这么度过了自己的一辈子。而他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度过的。至少不应该是这么一个凄惨而窝囊的结局。

一

别人家里正是阖家团聚，一家老少爷们媳妇的一边包着水饺，一边看着电视里的春晚，评论着春晚的节目以及那些明星大腕。钟家伟却孤家寡人一个，坐在自己被外人笑话为狗窝的老房子里，独自一个人慢慢的喝着酒，想着事。那台二手彩电里虽然也在播放着春晚节目，屋内却显得冷冷清清。

一边的电炉子正卖力地辐射着它的热量，屋内实际上并不冷。

一个老光棍，能想什么呢？不是想女人，就是想以前的一些事，一些曾经得意的事，或者一些悲哀的事，那些事，就像是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的显现。

至于女人，他也想。不过，他在想，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人家可是有关谈情说爱方面的话一句都没说啊，自己怎么就傻乎乎的上杆子贴呢？弄得自己是既喊不得冤告不得状，说出来还让人笑话。都是那猫尿惹的祸。怪不得古人告诫后来人，酒色伤身。

酒色伤身，酒色伤身，自己是伤身又伤心啊。唉……

想当年，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真的是黄金年华风华正茂，村里的同龄人哪个不羡慕他？唉，一手好牌愣是被自己打瞎了打臭了。

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人说自己住的地方像狗窝一般邋遢，自己还觉得有点刺耳，觉得不服气。那个时候，自己还想着好事，想，虽然找个大姑娘不太可能了，但找个离了婚的，或者寡妇还是有把握的。可是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都六十了，也没有哪个离了婚的，或者寡妇的愿意和自己搭伙过日子。

并不是钟家伟没有碰见过离婚的女人，中年丧夫的寡妇也有好几个，但是人家还就没有一个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的。倒不是说钟家伟人缘差，或者是品行不好，人家才看不中他。关键还是因为他的这几间狗窝。现在谁家房子不是亮亮堂堂的红砖大瓦房？像他这个年纪的还住在上世纪的老房子，在村里可真的算是独一份。

在钟家伟三十刚出头的时候，曾经有个寡妇想和他搭伙过日子。钟家伟以前开拖拉机给人拉东西的时候，也见过这个女人，是个不错的女人。后来得知这个女人的丈夫出车祸过世了，钟家伟也有心想和这个女人搭伙过日子，便找了媒人帮自己牵线。却没料到这个女人第一次到家里来，就把自己羞辱的无地自容。

钟家伟至今还记得那一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阳光明媚，温暖如春。而实际上当时还就是春天。

媒人陪着那个女人一块过来看钟家伟。其实这一次主要是女人想看看钟家伟的家。看到钟家伟的家庭摆设，就知道钟家伟的经济情况了。女人虽然知道钟家伟常年开拖拉机挣钱，但她还是想确定一下钟家伟的具体情况，有俩钱乱搞的男人也很多，她只是想确定一下，钟家伟是不是自己可以放心托付下半辈子的男人。有过生活经历的女人还是有几分心机的。

女人一走进钟家伟那没有院墙的院子，就很惊讶地问媒人，咦？这是钟家伟家吗？咱们没走错地方吧？

媒人尴尬道，没错，这里就是他家。

女人又道，这是他老家吧，他没有新房子吗？咱们去看看他的新房子吧。

媒人还没想好怎么说，钟家伟从他的老房子里钻了出来。

女人见到钟家伟，便笑脸迎上前，钟师傅，我来了，来看看你，看看你的家。你家的新房子在哪？咱们看看去！

对于眼前低矮破烂的老房子，女人连进去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女人以前见到开拖拉机的钟家伟都是喊钟师傅，今天顺嘴又喊出来了。

钟家伟嗫嗫嚅嚅道，新房子一直没盖，我就住在这里。钟家伟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真话是，钟家伟过去的确曾经向村里申请了一块宅基地；假话是，不是他没盖，是后来因为急着用钱，那块宅基地，被他卖了。

听到这话，女人真的是吃惊地长大了嘴巴。真的吗？你不是开拖拉机的吗？天天干活怎么会没有钱盖新房子？还一直就住在这里？

女人很吃惊，吃惊开拖拉机的钟师傅竟然住这样的老房子。

女人很犀利，很不客气的问道，钟师傅，你是不是经常去找小鸡？把钱都花在她们身上了？

媒人替钟家伟解了围，说道，哎呀，你都说了些啥呀，钟师傅从来不去那些地方的。

不去那些地方？那你开拖拉机挣的钱呢？女人边说边四下看，房子不大，又矮又小，院子倒不小，可是满院除了有十几棵大树外，没有看到拖拉机的影子。

拖拉机呢？女人问道。

拖拉机在人家那。钟家伟回道。

在人家那？怎么在人家那？

人家的拖拉机，不在人家那，在哪？

奥，明白了，原来那拖拉机是人家的，感情你是给人家打工的？女人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似的说道。

嗯，差不多就那样吧。钟家伟声音小了许多。

那你帮着人家开拖拉机，每月给你开多钱？

都是邻居朋友的，说好了，管饭管酒就行。

一分钱不给？女人惊讶道。

给过，后来的账一直没结。

那你手里没钱，自己不过日子了？

平时基本上都在他们家吃，好酒好饭的管着，咱怎么好意思再提钱？

真他妈傻鸟。

女人扔下一句粗话，推着媒人道，走，走，走，真的没想到，天下还真有这种傻鸟，怪不得娶不着媳妇盖不起房，整个就是一个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又不长心的傻鸟。

这是钟家伟从农机培训班结业出来后，第一次有女人直接当面这样骂他，而且是一个来和他相亲的女人。钟家伟默默地忍受了女人对他的嘲讽和辱骂。女人骂得对，自己不但是一个傻鸟，还是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傻鸟。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她，自己哪能心甘情愿的在她家一干就是十几年？虽然他们也说了给自己工钱，可哪次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现在想想，自己是进了人家的迷魂阵，喝了人家的迷魂汤，着了人家的美人计了。

钟家伟当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幼稚可笑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明白的太迟了，迟到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钟家伟在回想李德发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李德发说过，小钟啊，你什么时候用钱说声，李叔马上拿给你。

李德发绝对的心眼子活，别人看不到的商机，他能看到，他能够成为全村的首富，钟家伟打心眼里服气。可是李德发家一年比一年的财运亨通，这其中却有钟家伟很大的功劳。

人家脑瓜子就是好使，让钟家伟给他开着拖拉机挣钱，他自己再拿着钱去做买卖赚钱。要是没有钟家伟给他开拖拉机，李德发再能一个人也转不过来。这些，钟家伟都明白。可是，他……

包产到户的时候，村里唯一的那台拖拉机在村里公开拍卖，钟家伟是最适合的人选，把它买下来变成自己的拖拉机。当时整个村里没有第二个人有农机驾驶证了。可是，钟家伟家里没有什么钱，平时家里有点零钱，也被自己的父母打酒喝了。

钟家伟只能四处借钱去。可谁知钱还没借足，拖拉机已经归李德发所有了。原来是李德发不声不响的从中插了一杠子。村里公开拍卖的东西，谁出得起钱卖给谁。钟家伟从人脉到经济实力都没法和李德发比，钟家伟输的无话可说。

村里的拖拉机没买到，钟家伟打算申请点贷款买台拖拉机。自己有证有技术，不能白瞎了，就算贷款买拖拉机，用不了两年就能把贷款还上。已经开了三年多拖拉机的钟家伟知道这里面的底细。

如果钟家伟当时能够坚持自己贷款买拖拉机的话，李德发的这个二手货估计得转手了。不转手的话，李德发要么自己去学，要么去别的村雇一个驾驶员。

不服不行，就这两项，李德发一项都没选，而是直接跟钟家伟道，爷们，你拿贷款求爷爷告奶奶的受那累干啥？我这有现成的拖拉机，你也知道，我没空鼓捣那玩意，就交给你了。先在我这好好干着，等过几年攒着钱了，你自己再买拖拉机也行啊。

钟家伟想想也是，先在他这儿干几年，等攒够钱再买也行。钟家伟就是那时候开始，给李德发家开拖拉机了。原本干几年攒些钱，自己就买拖拉机自己干，成就自己一生事业的计划，却稀里糊涂的成了自己的黄粱一梦。结果一晃这些年过去了，自己不但没买成拖拉机，连个方向盘也没买成。

钟家伟记得刚开始那几年，拖拉机每次出去干活，钟家伟都记着的，李德发也是隔一段时间跟自己结一次账，每次干活都是管吃管喝再加上工钱。只是后来有活的时候，他们家好酒好饭的管着；没活的时候，他们家也是好酒好饭的管着。李德发有时让他老婆喊自己去他家吃饭，有时候让漂亮的女儿李丽去喊自己吃饭。

不干活也好酒好饭的伺候自己，一开始钟家伟还有点不好意思，可时间长了，钟家伟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再者他的嘴巴也吃馋了，有活没活的，到饭时自己就去了。当然了，既有饭菜的诱惑，也有美女的诱惑。那个水灵灵的李丽，每次站在自己的面前时，已经让钟家伟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到李丽已经喜欢上了自己。至此，钟家伟有事没事就去李德发家，自己原计划买拖拉机的事情也不着急了，就算干了活，也不好意思算账了。

李德发可没把这账的事装糊涂，李德发几次当着女儿李丽的面，对钟家伟道，小钟啊，咱把前年的账算算吧。去年的账算算吧。上半年的账算算吧。钟家伟总是很大方的说，叔，我的事不着急，您做生意资金没有多的，等我什么时候用钱了，再和您算。

行，那就先放我这存着了，什么时候用钱说声。来，咱们喝。丫头，给小钟把酒倒满。

有美女相陪，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从这以后，钟家伟出车干活的账本也时记时不记了。不过，李家倒也没有亏待钟家伟，逢年过节的时候，李德发老婆都硬塞给他几百块钱，外加一些酒肉的都是送到他家里。

二

我的妈呀，这么多？

钟家伟在心里算了算，如果按市场工价算的话，这些年下来得几万块钱的工钱，刨去逢年过节他们给的钱和酒肉，还是一大笔钱啊。钟家伟被这么大一笔工钱吓了一跳。

自己完全可以拿着这笔钱，去买一台属于自己的新拖拉机而有余。钟家伟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了。

可是，这么大一笔账，怎么和李德发提起呢？

那年，李丽突然宣布要结婚的时候，李德发当着钟家伟的面和女儿大吵了一顿。让钟家伟产生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李德发是为了自己才第一次和宝贝女儿吵起来的。

李德发生气道，人家小钟小伙子多好，长得帅有技术又勤快，还有礼貌，这样的小伙子你不喜欢，你偏偏去找个一脸疙瘩还大长脸的男人，他有什么好？不就是个上班吃商品粮的？看到李德发如此看重自己，钟家伟感动之下更不好意思提算账的事了，岁月就这么拖下来了。

对了，就把那个女人来相亲的事一说，就说自己年龄大了，也想成个家了，也想买台拖拉机自己干了。钟家伟想，这个理由足够了。

事情倒是按照钟家伟设想的一样，很顺利。

李德发把一个有点发黄的笔记本找出来，说道，小钟啊，这些年你干的活叔都记着呐。以前给你结账你不要，这一次叔都给你结了。

嗯，小钟可是个好孩子，可惜咱们没福气，要是再有个闺女的话，说什么也得和小钟做下这门亲事。李德发老婆也在一边说道。

结账的时候，钟家伟说是把以前逢年过节给的那钱扣出来，李德发硬是没让。结完账后，李德发的老婆，很贴心的说道，小钟啊，这些年你帮了你李叔很大的忙。今天晚上和你叔好好喝两杯，以后自己买了拖拉机，好好干，先把房子盖了，再娶个媳妇，什么也不耽误。

工钱，李德发这次是一分不欠的全给结了。

这些年，逢年过节的人家也没亏待自己，咱也不能抠门的一分不让。钟家伟便不管李德发的推让，硬是把一千多块钱的零头让了，只是拿了两万元整。有这两万块钱，钟家伟自信人家有的自己都会有，而且还要好。

早春的夜里还是有点冷。

临走的时候，李德发让媳妇进屋拿了件军大衣给钟家伟披上，那整整两万块钱是用报纸包好拿在手里的，全是刚才银行里提出来的崭新的五十元一张的。李婶看钟家伟站不稳走不直的不放心，又特地给找了个塑料袋把包好的钱放进里面。钟家伟就那么提着塑料袋摇摇晃晃地回家了，因为喝了不少酒，到家后自己就睡了，直到早上九点多才睁开眼睛。醒来的钟家伟却吃惊地发现，昨晚拿回家的两万块钱没了！

只剩下一个裂开口子的塑料袋掖在自己的枕头下。

到底是在哪儿丢的？怎么丢的？

醒酒后的钟家伟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想去李德发家问问吧？钟家伟既张不开口问，又嫌丢人，自己刚从人家那里把钱拿走，过了一夜没了，自己再去找人家问，我从你家拿的钱没了，你看到没有？这话咋说出口？

可是这整整两万块钱，就这么没了，问又没法问，找又没有一点头绪。这可是自己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这不憋死人吗？

这心里一憋屈，身体就容易出毛病，也不知是当晚酒后受凉，还是与丢钱憋屈有关，钟家伟从记事起就没有什么大毛病的身体这次出毛病了。又是感冒又是肺炎的病了两个多月，身上不多的一点积蓄也花进去了。这一次钟家伟真是成了一个穷光蛋了。

钟家伟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唉，还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这山望着那山高，当初小兰那般的喜欢自己，自己却想找个更好的，却没想自己算来算去没算着，却让人家给算计进去了。

怨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怨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钟家伟又喝了一口酒，却没有吃菜。饭桌上菜肴很丰盛的。

不过多半都是一些现成的熟食，烧鸡、火腿、牛肉、猪肝等，炸鱼、海蜇、海螺等海鲜类的也准备了一些。没办法，家里没有会做饭的女人，只能买些现成的。

前几天，钟家伟还买了几斤狗肉，不过早已经被他吃掉了。狗肉确实是好东西，在寒冷的冬季，特别是在自己这矮小破旧,四处透风的老屋里，晚上吃点狗肉再喝上几两小酒，身上真是热乎乎的。

今夜不吃狗肉,钟家伟的身上也是热乎乎的。地上的那盘电炉子红彤彤的正卖力释放着热量，平时在家里也不离身的军大衣，被钟家伟扔在一边的床上。

钟家伟的这三间房子真的是有年头了，又矮又小。前些年为了显得宽敞些，他找人帮忙，把其中的两间房中间的山墙拿掉，换成一架木梁，两小间合在一起显得大一点了。另外一间当做厨房。不过，房间是大了，冬天的时候却也比原来更冷了，好在有军大衣作伴，冷的时候往身上一裹，感觉就暖和多了。

今天不用裹军大衣了，下午的时候，钟家伟就把许久不用的电炉子找出来插上了。今天也奢侈一把，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

小酒慢悠悠的喝着。一开始，钟家伟还有点怡然自得的境界，可是，随着酒瓶子里的水平线在不断的下降，看着窗子外面邻家的光亮，听着别人家的欢声笑语，钟家伟再看看自家矮小破烂的家，钟家伟的心里的欢乐指数也在直线下降。和自己同龄的、昔日里不如自己的那些人，现在人家的房子高高大大，宽阔敞亮，人家夫妻出入成双，人家儿女子孙满堂。而曾经人人羡慕，自我感觉良好优秀的自己，现在就住在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家里。就是这几间破房子，还不是自己创下来的产业，还是继承了父亲的遗产。而父亲还是从自己的爷爷那继承下来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爷爷从他的爷爷那辈传下来，当年父亲在世的时候没有说起过，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说年代久的东西都是古董的话，钟家伟的这三间老房子，无疑能算得上是小镇的古董之一了。可是这破古董不值钱啊！

60岁，可以算是一个人一生的分界线。不管你服不服老，人家都会把你划入老年人的行列。孩子见面会喊你爷爷，中年人见面会喊你大叔。

实际上，身体有点虚，头发有点白的钟家伟，前几年就有孩子见面喊他爷爷了。

过了今夜就整整60岁了！

钟家伟喃喃自语着，端起一杯白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或许倒的有点急，把自己呛着了，钟家伟急促的咳嗽了一阵子，咳嗽完之后，他用手背擦了擦两眼。

生活不容易，人生一辈子可能有很多压力，但是总会有轻松的时刻。可是，钟家伟怎么就没感觉到轻松呢？

这种不轻松的生活状态，从来就不是钟家伟想要的。钟家伟也是万万没想到，几十年之后，自己竟然会混到这种潦倒的地步。而事实上，今天这种地步，却又真真实实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钟家伟心里那个悔啊！弟弟远没有自己优秀，更没有自己聪明，可他却比自己踏实肯干，现在他也是儿孙满堂啊！自己这一辈子究竟干了点啥？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悔啊！钟家伟是真的悔啊！

但是，悔又如何？

这个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钟家伟在自己这几间被他人嗤为狗窝的破房子里，一杯一杯地喝着，想着；想着，喝着。越喝越烦，越烦越喝。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外面开始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响起。钟家伟迷迷瞪瞪地和衣躺在还算洁净的床上，随手扯了一把被子盖在身上，军大衣团在脚下头，一只袖子耷拉在床下。这件军大衣还是那家人送给他的。那时候，有件军大衣可是很时髦的。

离床不远的水泥地上，电炉子正热烈地向小屋散发着热量。

钟家伟说了，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既然过年就大大方方的奢侈一把。

钟家伟年轻的时候真是一个标准的帅小伙，一米七八的个头，国字脸又是白皮肤，怎么看都帅。这些不说，他还是高中生，又参加了当地最早的农机培训班，学习拖拉机驾驶，农村里最吃香的前沿技术，一般人还不敢学。那个时候，情窦初开的女孩哪个不暗恋他呀。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钟家伟竟然会潦倒如此。老天真是给大家开了一个很不幽默的玩笑。

钟家伟参加了镇里第一批农机培训班，而且以优秀的成绩结业回到了村里。村里那台买来后一直没人开的拖拉机，理所当然的由他驾驶了。

一直暗恋钟家伟的小芳姑娘心里也美极了。

可是，钟家伟对小芳姑娘却并不满意。小芳姑娘虽说在村里算是数得着的一个美女，却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个子太矮了，才一米五几。再说了，她连小学都没上完，能识几个字？还有，钟家伟也不喜欢小芳那种外向的性格，整天嘻嘻哈哈的像个疯丫头，没点内涵。

钟家伟心里喜欢那种身材高挑，并且带有古典气质的美女。自己是高中生，在村里算是知识分子，现在又是村里唯一的拖拉机手，凭着自己各方面的优势，钟家伟觉得自己找一个理想的姑娘绝对不是难事。而李德发家的姑娘李丽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他们还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李德发托关系让女儿进了绣花厂上班。钟家伟后来则参加了农机培训班。

三

对于小芳姑娘的主动示好，钟家伟并没有完全拒绝。小芳姑娘给他做的布鞋、鞋垫，钟家伟都照单全收，作为回报，钟家伟有时候也顺路用拖拉机帮小芳家干一些农活。

小芳姑娘非常喜欢钟家伟，但小芳的父母却不怎么待见他。小伙子是不错，可是他的家庭并不怎么样。不管小芳爹怎么劝导，呵斥，小芳就是听不进去，还是一帖药的喜欢钟家伟，气的小芳爹胃疼胃胀了好几天。

小芳妈见他们父女两人都不让步，就这么犟着，怕让外人笑话，私下里劝小芳，“闺女啊，不是为娘的说你，你爹那是为你好啊！”

“什么为我好，哪儿为我好了？”

“唉，闺女，你不想想，天下哪有不盼着自己儿女好的父母？”

小芳一听母亲说这话，眼睛一红，当时就有眼泪流了出来：“你们为我好，你们是为我好，小学四年级就把我拉下来，不让我上学了，这就是为我好？”

小芳妈听女儿如此一说，不由得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闺女，妈知道在这事上，我和你爹对不起你，但这也没办法。你也知道咱们家当时的情况，咱们家人口倒是不少，可有几个能挣工分的？我要是不出去挣工分，就你爹一个人挣，咱全家喝西北风去？”

“我去干活，就只能让你下学来家帮忙了。”小芳妈叹了口气说道，“小钟那孩子个人条件是不错，但和你不合适啊。爹妈是过来人，看得比你透，不会害你的。别的不说，他们家不是那种过日子的人家，他下面有弟兄不说，还有一个傻子兄弟，小钟那孩子是老大，到时候负担不得落在你们身上？”

“那不怕，只要没有什么大病大灾的，俺俩好好干，不会有什么负担的。”

精明的小芳早就合计好了，她和钟家伟的事情要是能定下来，婚后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丈夫买台属于自家的拖拉机，到时候，拖拉机一响，钱难挣的问题还叫问题吗？自己在家里再干点绣花什么的副业，那才叫幸福的生活呢！

小芳妈却没敢和女儿说，你个子矮，又不识几个字，人家在心里看不起你哩。

这话，是小芳妈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为这事小芳妈还和人家红了脸吵了几句。虽然人家也是听别人说的，但说到了自己脸上，为了自己的女儿，小芳妈还是没忍住。

小芳妈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很满意的。自己的闺女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家里家外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一学就会，可惜的是让家里拖累了。村里的能人李德发门路广，托人让自己的闺女去了外村的绣花厂上班。他闺女下班的时候把活捎回家，晚上在家里绣花。小芳只是去看了几次就学会了绣花，每月帮人家绣花就挣好几块钱呢。这孩子懂事，知道家里困难，除了自己留点钱买一些女孩子用的物品外，其余的都交给他爹了。

现在闺女大了，到了该说婆家找对象的时候了，当父母的，当然盼望自己的闺女能找一个好人家，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

小芳的爹妈觉得，凭自己闺女的相貌才能，找个各方面条件不错的好对象，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自家姑娘有什么优势，当爹当娘的自然心知肚明，虽然自家孩子个子矮了点，上学少了点，那有啥？农村女娃子不是都这样吗？不认字的女娃子多了去了，上几年学能认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上学多了有什么用？又不当饭吃。自家孩子可是长得漂亮，又会刺绣手艺，嫁到谁家就等于给谁家带来一个聚宝盆。这家人还不得偷着乐啊！

刚听说自家闺女喜欢上钟家伟的时候，小芳爹还真不乐意呢。虽说钟家伟这小伙子是不错，各方面的条件摆在那儿，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但小芳爹一是看不上眼钟家伟的家庭，说的直白点，就是瞧不上钟家伟的爹妈。二是他觉得钟家伟和李德发家的闺女有点不清不楚的，表面上虽然看不出多么亲密，但那姑娘动不动招招摇摇的喊钟家伟去家里吃饭，算是怎么回事啊！只是听别人说，李德发有意给自己的闺女找个吃国库粮的，就凭那丫头的长相，又是高中学历，这事估计差不多是真的。不过，钟家那小子干活不干活的，天天在他家里摽着，算怎么回事？

小芳爹本身是个没心机的人，只是想了那么一下，事不关己，一转身的功夫便把这事给丢到脚后跟了。

至于小芳爹妈瞧不上钟家伟的父母，并不是小芳爹妈心眼小，故意找茬，实在是钟家伟的父母确确实实不是那种过日子的人，甚至不是那种为孩子着想的父母。

凡是过日子的庄户人，自己的儿女大了，谁家不开始齐心合力省吃俭用的备砖备瓦备木料准备盖房子？小芳两个弟弟虽然还小，她爹都开始为了以后给儿子说媳妇，开始筹备着为盖房子开始备料了。

可钟家哥仨，虽说老二是个痴呆的废人，不用考虑给他娶妻成家的事，但老大钟家伟可是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他们钟家的老房子，在村里虽然算不上是最破最旧的房子，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按理说，钟家老两口应该开始张罗着给孩子盖房子了，可这老两口倒好，根本没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每天晚上两口子还喝个小酒。甚至还在外面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就凭自己大儿子的条件，找个倒贴的媳妇都不成问题。

小芳也知道钟家伟家的实际情况。说真的，小芳心里还真有倒贴的打算。小芳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但谁让自己喜欢上他了呢？自己的相貌在村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平日里抢着和自己搭话的小伙子多了，但她就只看中钟家伟了。偏偏钟家伟对她并不像其他小伙子那般热情，倒是小芳自己主动了。

钟家伟有一次曾经半开玩笑地跟她要双鞋垫，小芳倒是很干脆的答应了给他做，而且还做了双布鞋给他。而在当地，只有确定了恋爱关系的青年男女，女方才会给男朋友做鞋垫的。

钟家伟要了，这或许是一个好的开端，或者是一种暗示？小芳对这份没有信心的爱情虽然心里没底，但还是高兴的答应了。谁让爱情是一种天然的迷魂剂呢。

小芳虽然平时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但面对钟家伟的时候，她始终自信不起来。小芳不知道，心里太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患得患失。小芳高兴的时候会想，等和钟家伟结婚以后，先动员爹暂时不盖自家的房子，弟弟都还小，盖房子的事情可以缓一缓，把准备盖房子的钱拿出来帮钟家伟买台拖拉机，帮人家拉东西跑运输挣钱，用不着几年两家的房子都不用愁了。

可令小芳苦恼的是，钟家伟和自己的关系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好。小芳的一个姐妹玲玲私下里和她说过，咱们村里的这些姑娘，钟家伟其实一个都没有中意的。

小芳知道，玲玲内心里也是喜欢钟家伟的。所以，玲玲说的话，她并不放在心上。至于李丽，小芳一点都不担心她会和钟家伟好上。小芳和李丽也是好姐妹，自己的刺绣还是李丽教的呢。她知道李丽的心很大，她不想在农村里呆一辈子，她要找的对象就算不是城里的，最起码也得在镇上吃商品粮、拿工资的公家人。

小芳真正苦恼的是，自己的爹妈看不上钟家伟爹妈，钟家伟对自己又不是真心实意的，他好像对李丽有意思。对这样一个诡异的局面，小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幸亏有李丽帮小芳出主意，试探一下钟家伟的心思到底有没有在自己身上。

家伟哥，有外村的到我家提亲了。小芳在村外的一个路口等到了拉货的钟家伟。小芳倒不是撒谎，今正月农闲的时候，村里村外有好几家去提亲的，小芳都没答应。

钟家伟听到这个消息，笑着说，好啊，有条件好的就定下来吧。

可我喜欢你啊！小芳鼓足勇气道。

咱俩不可能，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是李丽吗？你们不可能的！

就算我和她不可能，也绝对不会和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可能找个文盲媳妇的。钟家伟冷冷道。

小芳本想把李丽的真实想法告诉钟家伟，却没想到，钟家伟的话语比刀子还伤人。小芳一下子乱了方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芳的脸色变得煞白，那颗火热的心一下子如同被浇下一桶冰水，冷的痛彻心扉。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尽管此前小芳已经有所思想准备，但被人当面如此冷酷的拒绝，心里还是很受伤。小芳站在路边，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而钟家伟脚下油门重重一踩，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开走了。

等到李丽结婚的时候，钟家伟才想起小芳姑娘对自己的情与真。可这时候小芳早已嫁出去了。钟家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自己心仪的和心仪自己的姑娘都已经结婚了，一时没有什么牵挂的钟家伟准备先把房子盖起来，自己的父母从来没有准备为他们解决房子的事，必须自己解决了，也应该自己解决。正当钟家伟开始联系各种建材的时候，父母的身体却双双出现问题了，到医院一检查，都是肝癌晚期。为了给父母治病，钟家伟最后把自己准备盖新房的宅基地也卖掉了，却也没有挽回父母的生命。

父母亲去世之后，钟家伟也花光了自己的积蓄，盖房子的计划也由此夭折。生活还得继续下去，此时三弟去了外地打工，钟家伟继续在李德发家开拖拉机，而无人照料的痴呆二弟在一日清晨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的父老乡亲陪着钟家伟找了几天后，也没有找着，随后也就不了了之了。整个钟家，就剩下钟家伟自己和那几间老房子相依为伴。钟家伟此时真的是心灰意冷，每天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外，白天几乎没有在家的时候。直到自己三十出头的时候，钟家伟才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风华正茂被人羡慕的钟家伟了。

两万块钱一夜之间莫名失去，钟家伟所有的计划再次被无限期搁浅。让钟家伟没想到的是，李德发没有再来请他去开拖拉机，而是转手把整个家底都卖了，当然也包括那台拖拉机。处理完家业的李德发带着老婆到镇上开批发部去了。

开不了拖拉机的钟家伟，就像士兵手里没有武器一样，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是，只要活着，还是要吃喝的，生活从来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日子还是一天天的往下延续。钟家伟只好在村头支起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子。

好在钟家伟摸了十几年的拖拉机，对于自行车的那些小故障，真是太毛毛雨了，钟家伟比那些自行车修理老手修的还好，可是修得再好有什么用？谁家自行车也没有天天坏的。钟家伟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那里闲着。以往好吃好喝有人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钟家伟想到那些日子的时候，心里只是深深的叹息一声。

正月初二，正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小兰的女婿开着三轮车带着她和孩子来走亲。女婿陪着岳父在客厅里喝茶说话，小兰和母亲在厨房里一边说着话，一边忙活着菜肴。母亲突然说道，昨天那个小钟在他家的老屋里被烧死了。

小兰听了，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母亲很奇怪，女儿竟然没有问为什么会烧死。尽管她也不清楚。

母亲却不知道，小兰在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