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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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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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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继之后

娘怎么受得了啊!

娘一辈子都是个要脸的人。当娘得知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因为盗窃被判刑的时候,娘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陡然间脸色变得煞白,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

在朴实的老家那里,不管谁家里出了个小偷小摸的,全家人这辈子就别想在村子里抬头要脸了。

弟弟可是我们姊妹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他怎么会当了小偷呢?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聪明的弟弟会出现这种结果。在我心里,弟弟即使没有上大学,在村里怎么着也得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才对。

当我接到大姐的电话时,我的第一反应同样深感震惊!

那一刻,我的心头涌出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是的,那种心情是任何人也难以真正明白的。有为自己的庆幸?有替弟弟的悲哀?还是有因父母对弟弟不管不顾的溺爱而产生的怨?

那一刻,我也说不清,我的心理复杂极了。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我,弟弟现在可能就处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一家效益不错国有大型企业的部门负责人,而且还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门。以弟弟的聪明,也可能比我现在干的还要出色。如果那样的话,我的身份就需要变一变了,很有可能就是弟弟现在的状况:一个小偷,一个人人喊打痛恨的窃贼。或者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到国内任何一座陌生城市打工的农民工。

命运真是无常,命运却又如此的真实。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预料,一切又似乎有迹可循。命运在那一瞬间,一下子明晰起来。确实是我抢走了弟弟的一个机会,一个土鸡变凤凰的机会。虽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因为母亲的一片好心,结果弟弟一飞冲天的机会丧失了,变成如今的沦落为窃贼而锒铛入狱。而我却取代了本该是弟弟的位置变的人模狗样起来。因此,我与弟弟的人生道路便截然不同起来。我们都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特别是在那个困苦的年代。

我的老家在鲁东南地区的一个农村里,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祖辈都是穷苦人家,年少的时候没有钱读私塾。解放后虽然政府组织过扫盲,但那时的父母,对如何能解决温饱的焦虑,远大于学文化的兴趣了,虽然经过一段时间夜校的学习,也能磕磕巴巴的念出几个简单的字,但根本达不到政府制定的扫盲标准,最终还是归于没文化的那一行列。也许就是父母平时说话里带着对学习的不感冒,间接或直接的对弟弟的学习起到了榜样的作用,让聪明异常的弟弟反而厌烦学习,最终走向以偷窃为职业埋下了祸根。不知父母亲最终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想到这些后,我没敢再去埋怨谁,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埋怨谁,在弟弟走上歪路这件事上,我终将无法逃脱内心的自责。是我将弟弟唯一的一次逃脱贫穷的机会给剥夺了,在畸形的生活环境下长大的弟弟,终于被自己的聪明断送了大好的青春。

我是唯一的受益者,所以我没有资格去指责谁、去埋怨谁。

弟弟的聪明,是在我的一次学区语文竞赛考试后表现出来的。那时候学区的竞赛考试不多,几年内不一定举办一次。如果碰上一次,学校、老师、学生都很重视,不管是哪个班级,哪个学生考得好了,对大家都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当年的语文试卷里,有一道题是根据拼音填汉字,考题是:Liuyanfeiyu(流言蜚语),这个成语当时已经超出了小学三年级课程所学的内容,甚至已经超出了当时整个小学阶段的知识内容,因为在家里我和大哥、弟弟说这道题的时候,不知道大哥是不屑于这道题的答案,还是压根他就没听说过这个成语,反正他的表现沉默是金。这样的表现不像他平时的风格。我的推断是,他比我还不懂这个成语。毕竟我觉得自己对这个成语似是而非的还明白一点。我因为平常喜欢看小说和其他课外书,对这个成语有印象,但因为看书的时候是囫囵吞枣一目十行的捡自己喜欢的看,所以对那个“蜚”字印象不深,只记得上面是个非常的“非”,下面是什么笔画完全没有印象。因为怕写错了,就没有在括号里写下自己会的那个“非”字。而事实上,当时在我们那个公社十几个小学同年级中,没有一个同学能完整地写出这个成语来。事后我的语文老师说,当初如果我能写出那个正确的“蜚”字出来,一定会让老师们震惊的。因为有许多老师也不能正确的写出那个成语。

我属于不聪明的那一类学生,但我平时学习刻苦,再加上爱看些课外书,语文成绩在班里算是较好的。每次考试的时候,碰上那些课外的知识,我总能答上一部分。有些不会的难题虽然我也做不出来,但是只要老师稍一点拨,我就能领会其中的意思。我知道自己,我觉得自己属于那种马后炮的人,总是后知后觉。我感觉弟弟比我要聪明的多,虽然父亲看着我写的作业夸道:“嗯,这字写得有角有棱的像那么回事,看你哥写得那字像蟹子爬似的。”但我一直在担心,担心等弟弟上学后,一定会压倒我如今的风光。我不知道父亲看出来没有,或许看出来了,或许没有看出来。如果说,父亲看出来弟弟比我聪明,而没有把那个机会留给弟弟,弟弟的堕落则完全应该由父亲负责,那样我心头的自责还可以轻一点。如果父亲没有看出来的话,我丝毫没有可以躲避的理由。

其实,弟弟最后的堕落,多多少少还是与父母的溺爱有关系的,没有父母的溺爱与纵容,就不会有后来那个好吃懒做一身恶习的弟弟。大姐后来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无奈的唏嘘叹息道。

大姐是老大,因为家里姊妹多,负担重,五年级上完后就辍学在家干农活了。虽然大姐学习成绩很优秀,但父母都说,女孩子上学多了有什么用?以后出嫁了就是人家的人。言外之意女孩上学学的知识再多,等嫁了人都是白白的给人家培养了。父母亲便将希望寄托在大哥身上,但大哥的学习成绩却比一团乱草还要糟,糟的实在不像话,父母亲对大哥的能出人头地的希望也就断了。

父亲对大哥说,等你上完五年级就回来下农地吧。

大哥点点头也不说啥,反正自己身体壮实,等两年再长长个子,农地里的活没有能难住自己的,那还怕啥?不上就不上呗,反正去上学也学不进去,坐在那里还难受,等混个小学毕业证就行了。在农村有个小学文化足够用的了。

我把当时的疑惑和语文老师说了,语文老师对我的博览群书大加赞赏,让我心里怪滋的,因为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年纪也不大,我觉得她比我大姐也大不了几岁,就像邻家的大姐姐一样。语文老师又怪我平时读书的时候不细心一点。

她说,如果你稍微细心一点的话,这次语文竞赛就能拿满分了。

可是老师不知道我是在哪里博览群书的,她要是知道的话,或许她就不会那样说了。

我在小学阶段所读的课外书,几乎都是在我们村里的那个十几平米的简陋的理发铺子里读的。那个年轻的理发师懂点心理学,知道用什么方法能留住顾客。或许他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因为在他的理发铺子里面常年摆放着一些文学杂志。正因为理发铺子离我家不远,一有空我就钻进理发铺子去博览群书了。因为是人家的书,又不允许我带回家看,而且一屋子等着理发的人在传着看,我只能是囫囵吞枣一目十行的捡精彩情节一睹为快了。直到今天我还在怀念当年那个简陋的理发铺子,那地方算是我爱上文学的启蒙地吧。

老师还说了,其实那个成语就算用别字代替,譬如用“飞”或者“非”来代替,判卷老师都会给分的。听老师这样说,我心下懊悔不已,白白地失去了一次露脸的机会。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他们说这事的时候,弟弟在一边也伸着耳朵听,我还没有把语文老师说的话说出来,弟弟就说道:“二哥真笨,自己不会写的字,就不懂得换一个自己会写的字代替吗?”老师说用别的字代替我不觉意外,但是这句话出自我还没有上学的弟弟,我还是觉得有点震惊。弟弟毕竟只有六岁,他竟然如此聪明,如此有见解,在那一刻我意识到,等弟弟上学的时候,他肯定会将我远远地甩在后面。这一刻,我并没有嫉妒弟弟的心理。

命运的转机往往都是是突然降临的。从老家出去打拼,已经在青岛这座我从小就向往的城市里,成家立业扎下根的大伯没有打招呼突然就回老家来了,大娘也跟着一起来了。

父亲那一辈有兄弟姊妹六人,父亲排行老三,还有一个小姑姑远嫁他乡,五叔和父亲在家务农。两个伯伯和四叔在外地工作,三年五年见不上一面,平时也就年节里写封信相互问候一下。在青岛的是大伯,二伯和四叔在其他地方工作。他们都是解放前的时候出去的。父亲当时没有出去是因为父亲缺少一个闯劲,性格绵绵羊羊的;五叔没有出去,不是他不想出去,是因为五叔是家里最小的男孩,爷爷奶奶舍不得让最小的儿子出去受苦,他们觉得把小儿子留在身边,让他少受点罪少吃点苦是对他好,结果和五叔同龄大的,当初和五叔相约一起出去闯荡的那些人,有的功成名就,当然也有的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而五叔由于在家里少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再加上心气不顺,结果在家里干什么什么不成。但五叔毕竟还好端端的活着,因此,他埋怨他父母的时候,却被他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痛骂一顿。爷爷说,你和那些出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相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五叔因此哑口无言,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但和爷爷奶奶他们也是话不投机,他也就索性懒得说了。五叔变得很沉默,只是偶尔的和我简简单单的说几句,当时我并不太明白的话,现在想来那些话的意思,就是让我抓住机会就要出去闯一闯。也许就是在五叔有意无意的点拨下,我小小的潜意识里也有了一丝丝要走出去的念头。

大伯和大娘突然从大城市里来老家,虽然让大家有点愕然,但我们全家人还是很高兴,毕竟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客人,而且是我们家的人,感觉特别的有面子,就像我们自己就是大城市来的人一样脸上有光。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更高兴的是有高级糖果吃了。

对于大伯和大娘为什么不年不节的突然来老家,一开始我们是丝毫不知情。两天以后我们才知道一点点。原来大伯和大娘来老家是有事而来的。

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大伯身上有隐疾,只知道大伯当过兵打过仗,解放以后就留在青岛那座大城市成家立业了,却一直没有听父母说起过大伯家的哥哥姐姐的消息,原来大伯和大娘结婚以后一直都没有孩子。如今大伯和大娘都已经四十好几了,看样子自己是生不出来了,大娘着急了,逼着大伯想办法抱养一个孩子。

大伯是一个血统感很强的人,他对大娘说,娘的,抱养什么?回老家过继一个回来就是了,老家的孩子一窝一窝的,有的是,还是我们老王家的血脉。大娘倒没有反对大伯的决定。大娘这次和大伯一起回来,就是为了把关的,她不放心大伯的眼光。她要好好地考察一下,挑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过继回去。她可不想弄个歪瓜裂枣回去,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呢。

还别说,大娘也就是俺以后的过继娘还真能拿住板劲,回老家两天愣是没有说出来意,只是在俺家和五叔家串。大娘给俺们两家的小弟兄们带来了不少好吃的糖果和我们没有见过的玩具。这让我们愈发的羡慕起大城市的好来。直到第三天晚上,大伯大娘在我们家吃完晚饭后,把我们兄弟支到一边去,大伯大娘和我的亲生父母开始露了实话,意思是想过继一个孩子带到青岛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在我们家乡,本家人当中,谁家因为没有孩子,或者只有女孩没有男孩的,从本家人中过继一个男孩当作自己的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因为被过继的孩子可以继承过继父母的房产,这对处于贫穷时期的人家来说,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好事。而且因为都是本家,不涉及改名换姓的事,甚至连称呼都不需要变。没有谁碰到这种事会拒绝的。

不过大伯家这事有点不一样。因为过继给大伯之后,就得跟着大伯大娘回青岛生活。如果是在本村本家族过继一个孩子,什么问题都没有,可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孩子一旦过继出去,就意味着孩子离开了家乡不在自己的视线之内,相当于自己失去了一个孩子一样,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失去。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了,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这种失去感一旦产生,对父母就会有一种切肤之痛,甚至会下意识地产生出一种夺子之恨。

父母和大伯大娘不知是怎么谈的,最后甚至动起了大嗓门,特别是母亲的大嗓门中甚至听出了哽咽的味道。

最后父母和大伯大娘他们不知是谁先做出了妥协让步,才完成了子女过继这一事业。从“无后为大”这一传统说法上解释,称为事业倒也勉强。

我只是后来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获知,最初大伯大娘是想让父母把弟弟过继给他们的。

大娘经过暗暗的考察,发现了弟弟不但长得讨人喜欢,更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而且年龄也小,有利于培养感情。大娘和大伯也是作为一件人生大事来商量规划的,两人商量好了,定下来过继弟弟。

刚开始的时候,母亲并没有表示反对。但是,当母亲知道大伯大娘他们将带着弟弟回青岛的时候,母亲死活也不同意了。

母亲说,就算饿死也不能让人把弟弟带走。小时候的弟弟长的粉面玉琢,根本不像是农村娃娃,也难怪大娘第一眼就内定了弟弟。

本来,五叔家也有四个男孩的,可大娘一个也没相中,大伯即使想帮五叔家一把都帮不上。

这件事真的全怪五叔自己了,只因五叔年轻时好吃懒做不正干,结果正经人家的闺女没有愿意嫁给他这个懒汉的,五叔长得挺精神的,一看也是个利索人,可一打听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开始的时候,五叔并不太在乎,他自己也挑挑拣拣的想挑个漂亮的媳妇,媒人给介绍的也不少,但人家姑娘家人到村里一打听五叔这个人,亲事就黄了。时间长了,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五叔的懒汉名声了。

这样的名声一传出去,就难以收回去了。爷爷奶奶知道这样的名声将直接影响五叔的婚事,但他们干着急也没办法。拖到最后,五叔只好找了个有点丑的女人做老婆。正如乡亲们说的那句话:爹丑丑一个,娘丑丑一窝。虽然五叔家的那四个兄弟长得都很壮实,但那长相却随了五娘那有点对不起观众的脸,好在农村里男人只要有身力气就能挣口饭吃,再加上名声好照样能说上个媳妇。可这个样子明显的是不符合大娘的审美标准。

大娘和母亲在过继弟弟这个人选问题上陷入了僵局。父亲看了大伯一眼,便小声道:“大哥,要不你去老五家挑一个吧,他家负担也重,从他家过继一个带走,老五两口子肯定没意见,也算帮他减轻负担。”

大娘在一边虽然生着我母亲的气,但并没有撕破脸皮。毕竟这次回来是有求于老家人的。从这一点上看,大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一个能隐忍的女人。大娘在一边听到父亲和大伯小声商量的事,断然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大娘对大伯说道:“老王,我答应你回老家过继一个孩子回去,不是随便捡一个歪瓜裂枣回去。要么从老三这挑一个带回去,要么咱们回青岛领养一个。你看着办吧。”

大伯看着父亲祈求道:“老三,你可不能看大哥的笑话啊,眼睁睁的看着大哥断了后啊。”

父亲看着母亲道:“孩他娘,你听到大哥说的话了吧?咱们不能做那无情无义的人哪。这些年,大哥大嫂没少帮衬咱们。再说了,大哥大嫂这次来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孩子跟着他们受不了屈啊。”

母亲本来是侧着身子坐在小凳子上的,并没有面对着大娘他们。听父亲说完,思忖了一会,转身对大娘说道:“大嫂,我心里明白,只是孩子是俺的心头肉啊,老三太小了,我真的舍不得让老三这么点就离开俺啊。要带你们就带老二吧。”

母亲的一句话,就这样决定了我和三弟从此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觉得,如果母亲让大娘他们带走三弟,三弟或许也会处在我如今或者更好的位置上。我如果留在家里没有跟着大娘去青岛,虽然不一定有现在如此舒适安逸的工作环境,但应该不至于堕落到吃牢饭去。这只是后来的想法罢了,毕竟在那个困难时期,我的好多童年的伙伴到了少年时期,都有小偷小摸的行为,一般都是偷集体生产队的东西,也叫偷青,偷得都是地里正在长着的青绿庄稼,地瓜、玉米、花生、黄豆,还有桃、杏、苹果之类的水果,反正是只要能往肚子里塞的东西,就有让人偷的欲望,谁让肚子饿呢?

弟弟也是从这些东西开始的。

那时候,大家对这类偷青行为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当一回事,只要不被那些当官管事的看见就行,家家都少吃缺穿的,大人小孩偷瓜摸菜的都是小事。都为了往空瘪的肚子里塞点东西。

大人多半都是有脸有皮的人,也都知道被人看见了不好,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都指使着家里的孩子出去,有时候孩子不用大人说,自己也出去弄点什么回来,家里的大人对此并不进行阻止,让孩子有了一种自己也能为家里做贡献的成就感,无形中助长了孩子的这种行为。

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土地被农民们承包到户了,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富裕起来,到田里偷青的现象就几乎绝迹了。一方面家里的粮食都足足的,白面大米天天吃;再一个就是地里的庄稼不再属于集体生产队的了,都已经成为个人家的庄稼了,偷集体的东西不算偷,偷个人家的东西,万一被人家知道,脸上就挂不住了。至此,偷青这一经久不绝的普遍现象,就成为偶尔发生的个别现象了,大多数人非常自然的恢复了老实本分的角色。但是有些人偷顺手了,已经不满足于田里地里的那些瓜果那些菜了,他们的目标已经变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慢慢进化成真正的小偷了,他们已经将目标瞄向了农村集市里那些口袋里装着钱的人。

而弟弟不幸踏入了这个行列里,而全家人却毫不知情。

弟弟偷青的时候,父亲母亲没有特意的纵容弟弟去偷。

弟弟是在看到他的同学偷偷带的零嘴后,才知道了偷青的事情。弟弟那个叫黑蛋的同学,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操场一个角上,偷偷的吃着什么。

弟弟去找他商量星期天上山拾柴火的事,结果看到黑蛋悄悄的把一个花生果捏开,把两粒花生仁放进嘴巴里,紧闭着嘴巴用牙嚼着。弟弟知道他是怕被别人看见。

弟弟用鞋尖把黑蛋刚刚埋进土里的花生壳给弄了出来,故意吓唬道:“黑蛋,你小子吃独食?说,从哪里弄的果子?是不是偷得?”

我们当地叫花生为果子。

弟弟和黑蛋上学前就是好朋友。黑蛋见是我弟弟,便小声道:“小声点,你怕别人不知道啊?”说着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小把果子给弟弟,弟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道:“真是偷的?”

“嗨,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偷的,是拔的好不好?”黑蛋辩驳道:“地里到处都是,要是偷的话,还不全给偷走了?俺就拔了几墩果子。你没看见,村南头的孙疯子出去一弄就弄一大些。”

村南头的孙疯子是个五十岁左右半疯半傻的男人,好像是年轻的时候,因为搞对象不知怎么受刺激了,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村里人都说,孙疯子傻归傻,他却知道东西中用,从来都是从外面往家里弄,从来也没见他把家里的东西往外倒腾。

黑蛋和弟弟又说了一些鲜玉米棒子、黄豆荚什么的,说煮着吃是一种味道,烧着吃又是一种味道。听得弟弟心里痒痒的。黑蛋仿佛看出了弟弟心里的想法,和弟弟说道:“下午放学咱们从后面走,去弄点什么,哈?”

弟弟没有吭声,也没有说不去。放学的时候,却磨磨蹭蹭的没有直接走,等到同学们都走完的时候,才和黑蛋一块从学校后面的矮围墙上爬了出去。

如果从大门出去,往前走是回家的路,往两边拐的话,被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干什么好事的。而从学校后面的围墙出去,跳出去就是农田,有玉米地一挡,根本没人看到,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本来黑蛋不想那么麻烦的,从大门口出去一拐就行了,哪里用得着这样躲躲闪闪的,像做小偷似的。弟弟可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脸皮薄抹不开,执意要躲开熟人。

黑蛋觉得这么做真的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了。不过,一进入到田野里,就像进入到自家的菜园里一样,黑蛋旁若无人般,花生、玉米想啥弄啥,一会就弄了半大书包。黑蛋转身看到弟弟还在迟疑,便催促道:“弄什么快点弄,我就弄这些了。”

在黑蛋的催促下,弟弟钻进玉米地掰了两棒嫩玉米出来。两个小伙伴一个浑不当一回事的在前面走着,一个忐忑不已的跟在后面。弟弟直到进了家门,心里还在扑通扑通的直跳。

弟弟回到家,瞒着父亲偷偷将两个玉米棒交给母亲,母亲看着弟弟问道:“这是哪里弄来的?”

弟弟没敢说是自己偷的,只说是黑蛋给他的。弟弟知道,黑蛋一家人的名声在村里不怎么样,他们家大人也习惯小偷小摸的。果然,弟弟这样一说,母亲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叹息道:“真是祸害人啊。”手上却把玉米棒收了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弟弟看到他带回来的两棒玉米躺在饭桌上搁煎饼的小竹盘上,嫩黄的闪着亮光的玉米棒散发着一丝丝清香。父亲没有说什么,或许母亲早就对父亲说了吧。母亲将一个玉米棒拿起来用力一掰两段,将后面粗的一段递给父亲,将前面细的那段交给大哥,大哥头也没抬,瓮声瓮气的说:“我不吃”。母亲又将那段玉米交给大姐。大姐看了母亲一眼,说道:“娘,你吃吧,我不喜欢吃。”

母亲接过那段玉米,说:“就你穷人长了个富肚子,成天这个不喜欢吃,那个不喜欢吃的,什么时候饿你三天,狗屎都是香的。”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斥道:“吃饭的时候,说那些做啥?”

母亲低着头用上眼皮顶了父亲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将剩下的那棒玉米给了弟弟。

平时家里吃饭可是热火朝天的,满屋叽叽喳喳的,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有姐姐、哥哥他们都是有一些话要说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反常态的安静。

是不是因为两棒玉米的事引起的?弟弟心里有点划魂。一会儿觉得与自己有关,一会儿又觉得不管自己什么事。首先父亲没有说什么,在家里,只要父亲没有发火,没有说不好听的话,其他人是不会胡乱说什么的。母亲虽然有时唠叨几句不中听的话,但只要父亲用眼瞪母亲一下,或者一声断喝,都会让母亲的那些唠叨戛然而止。母亲虽然也会不高兴,但母亲还是会顺从父亲的意思。

弟弟早就观察到这种情况,弟弟认为,父亲既然没有说什么,而且父亲也吃了这来路不明的玉米,应该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认吧。在一切生产资料都是集体的时代,两棒新鲜的玉米出现在自己家里,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它的来历的可疑性。但父亲就那么默默地吃了,不能不说这是对弟弟的一种无声的纵容。这只是一个开端,但这明显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弟弟由此揣摩到一种默许,一种纵容。因此,弟弟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始了好玩、刺激而且比较实惠的偷青行动。父亲与母亲对弟弟不时带回家的各种新鲜农产品,再也没有询问过它的来龙去脉,而是很坦然的接纳着这些盗来之物。倒是大姐曾经背着父亲母亲劝说过弟弟。但已经得到父母默许的弟弟,又怎能听得进大姐的良言劝导?

大姐后来和我说,自从弟弟开始偷青以后,他的学习成绩已经开始直线下降。大姐说,弟弟开始上学的时候,非常喜欢学习,越是不会的难题越能激起他学习的劲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弟弟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前三名之内。但从弟弟开始迷恋上偷青以后,弟弟的学习兴趣已经一落千丈,即使到了冬季无青可偷的时候,弟弟的心也不在学习上面了。而家里的厨房里却时不时的多出一两棵大白菜,或是几个青萝卜出来,细心的大姐明显看出这些多出来的萝卜白菜带有泥土。大姐知道,弟弟这是从外面的园地里偷来的。

我们这个地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冬季储存白菜萝卜的方式,是把它们埋在菜地里事先挖好的约有一米左右的土坑里,将白菜或者萝卜事先收拾干净,然后一排排、一层层的在土坑内码好,然后在蔬菜上面铺上一层玉米秸或者麦草什么的,既起着隔土的作用,还有点保温的效果。然后在土坑中间的位置竖着插上一小捆玉米秸,起着标志和透气两种作用。之后再在这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土,一个简易的菜窖就投入使用了,从入冬开始,这个窖里的蔬菜能一直存放到第二年正月以后。通常村里的乡亲们都在农历二月二之后,将窖里剩余的萝卜白菜起出来,因为此时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简易菜窖的温度已经上来了,已经不再适宜存放蔬菜了,再用这种方法存放蔬菜的话就捂烂了。

对于弟弟偷菜这事,大姐曾经和弟弟谈过。大姐说,小涛,你不能再偷了。小涛是弟弟的小名。弟弟装做无辜的样子说道:“大姐,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不能再去祸害人了。”大姐指责道。“原来偷花生玉米什么的没什么,那是队里集体的,你也偷他也偷,大家都在偷,也就偷了,但现在的这些菜都是个人自己家里的,你偷了是要遭人骂的。”

“没事,他们看不出来有人偷菜的样子,我把他们取菜的茬弄得看不出来变样。”

“那也不行,偷东西不是好事。”大姐说道。

然而大姐的劝导丝毫不起作用。大姐暗暗地替弟弟担心起来,眼睁睁的看着弟弟在往邪路上走却又无力阻挡。我想这时候的大姐恐怕是最痛苦的吧。

还好。大姐说,自从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家里不再缺吃少穿了,弟弟也不再往家里偷青了。大姐说,我以为弟弟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知道要脸了,不再去小偷小摸了。谁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不再去偷青了,他是开始到集市上去祸害人去了。大姐气愤地说道。

大姐说,看到弟弟不再去偷青回来,她的心里安稳了一段时间,虽然弟弟的学习成绩没有什么起色,但是,只要弟弟以后能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也行。我理解大姐的苦心。我们姐弟几人从小就对弟弟的聪明寄予厚望,希望弟弟长大以后能有出息。现在虽然不再对弟弟寄予厚望,但也希望弟弟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问大姐,为什么在弟弟这件事上,我大哥没有阻止弟弟走向邪路?大姐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还不是爹娘袒护弟弟造成的。”

原来大哥并不是没有管教弟弟,就在我跟着大伯、大娘到青岛去以后的几年间,父母亲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儿子的缘故,对弟弟的疼爱,已经超出一个农村家庭疼爱孩子的标准了,已经由疼爱变成溺爱了。而弟弟在这种家庭环境的纵容下,用老家的话来说,弟弟已经变得没个孩子形了,他想要什么,父母亲就尽力满足他什么。慢慢的,满足不了弟弟的要求,弟弟就开始耍泼耍赖。而以我们家当时的经济条件,有些东西买不起是很正常的事情。

有一天弟弟放学回家,要求父亲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当时在农村,黑白电视机还没有家家普及,弟弟想买彩色电视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父亲没有答应买,实际上也是买不起。弟弟就不满意,就像一个小无赖一样撒泼打滚嚎叫,父母亲没有收拾他,大哥却忍不住收拾了弟弟一顿。大哥却也因此被父亲收拾了一顿。虽然不知道是谁被收拾的狠一点,但是从此以后,弟弟再也没有和大哥说过话。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年底,大姐出嫁了。父亲用亲家给大姐的聘礼作为给大哥说媳妇的资本,很快就把大哥的婚事定了下来。大哥结婚的时候,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大哥说,弟弟从未到他的房间里看过电视。大哥结婚第二年便和父母分家单过了。

只有溺爱没了管教的弟弟在歪路上已经越走越远了。等到父母亲发现弟弟已经由偷青变为偷盗的时候,父母亲已经管不住弟弟了。那时的弟弟已经很少在家里了。虽然我每年在夏季暑假或者冬季寒假的时候,总要回家住几天,但是因为已经脱离了农村融入了城市的缘故,我在老家也待不了几天,不用大娘催促我也会匆匆回去。等到上高中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时间往老家跑了。就是这几年的时间,弟弟已经彻底的堕落下去。我曾经一厢情愿的想,如果当时那几年我能和弟弟好好的交交心,或许会是另一个样子吧。

然而,人生没有也许,时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再也找不回逝去的那段时光。不管那段时光有多么的美好与重要,它只能成为我们记忆里的东西。

我和大姐谈到这些的时候,最后我们只能无奈地唏嘘长叹。

弟弟开始他正式的偷盗时,父母是不知道的,他们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弟弟的堕落。

那时候,弟弟已经初中毕业了,在大姐的意料中,弟弟根本就没考高中,事实上就算弟弟考也考不上。初二以后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的读过书。或许在那个时候,他的心思就已经歪了。人的思想变化很少会出现一个急转弯,特别是在一件有关自己人生一世的大事上,如果有所变化的话,通常都是因周围人或其他事情的影响而发生变化。

我和弟弟最终还是见了一面。是大姐、大哥一起陪我去的监狱。不过大哥没有和弟弟照面。

弟弟看到我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样子。

而我见到弟弟,却是吃惊不小。因为弟弟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弟弟了。印象中的弟弟还是那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弟弟,即使中间有几年没有见面,但我没有想到弟弟的变化让我有点不敢认了。

不说他在监狱里被管教出的那种唯唯诺诺的表面神态,让我不敢认同的是弟弟面相的异常变化。因为我发现弟弟的面貌,已经与我心中弟弟少年时的面貌相差太大了,甚至和我们哥几个的相貌也相差太大,外人在路上遇到的话,根本看不出我们是亲兄弟。我发现弟弟的面相里有一丝凶气在时隐时现。有了这一丝凶气的弟弟,完全不是我心里的弟弟了。虽然我们见了面,但弟弟异常的面相,让我心里准备的那些话一时说不出来,只是象征性的说了几句好好改造之类的话,就匆匆结束了这次会见。

临出会见室的时候,我还是把大哥也过来的事情和弟弟说了。我发现在那一刻间,弟弟的眼神亮了一下。

出门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我问大哥,弟弟身上有没有其他的案情?大哥一开始有点不解的看着我道:“这都够丢人的了,还能有什么事?”

大哥说完这句话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说:“二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虽然我已经被大伯过继过去了,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和排名没有任何变化,原来怎么叫的如今还是怎么叫法。

我小声对大哥说道:“我发现弟弟的身上有一股凶气,我怕他还有别的事情。”

“奥,是这样啊。”大哥长嘘了一口气,说道,“我听人家说,在里面经常有打架斗殴的,老实一点的在里面吃亏。依他的性格,肯定不是一个吃亏的主。”

我清楚大哥这句话的意思。毕竟这几年来,我和父母以及大姐、大哥、三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用屈指可数的日子去衡量一个正在不断剧烈蜕变的年轻人,显然是不得要领的。而我记忆里的弟弟,却依然是那个可爱的少年。虽然我俩只差那么三岁。今天我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弟弟同样也是一个成年人了。想到现实之间的差距,我才突然想起来,对于如今的弟弟,我竟然是那么的陌生,因为对于弟弟这几年的人生轨迹,我竟是丝毫不知。

回到了父母家里,大哥向我详细的讲述了弟弟这几年的情况。大哥虽然生弟弟的气不和弟弟说话,但大哥还是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弟弟的一举一动,只是大哥对如何规劝弟弟回头,却是既缺办法又缺信心罢了。

我理解大哥的心情,也知道大哥的能力,大哥三十多岁的人,却像是四十多岁一样苍老。是的,就是苍老。本来苍老这个词,应该是属于我父亲母亲他们这一辈的,但是,我眼前的大哥就是这种形象。

生活的艰辛与不如意,让大哥的青春快速地流逝。父亲蹲在一边不住地抽着旱烟,大姐和我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父亲赶紧将手里的旱烟掐灭。母亲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弟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父母亲自知与自己以前对小儿子的娇生惯养脱不了关系,现在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份煎熬,同时还默默地期盼着我们姐弟三人能帮一下弟弟。

说真的,对于如何帮助弟弟,我心里也没底。这些年我和这个家的亲情虽然一直还维系着,但缺少了以前那份亲密无间的感觉。那种无话不说的直率明显没有了。现在,我不论是和父母亲还是和大姐、大哥他们说话,不再是随口而言,几乎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转完一圈后才说出来,虽然这是成熟的表现,但我却觉得这是缺少了亲密无间的那种感觉才会这样的。尽管这样,我还是向父母亲,大姐、大哥他们询问着弟弟这几年的生活轨迹,虽然成年后的弟弟已经成天不着家了,弟弟自己说是出去做生意,但实际上成了村里人常说的那种不着调的二流子。父母亲从一些四处跑生意的村里人那里,时不时的听到一些有关弟弟的消息。

最初打听到的一些消息说,弟弟和他的那个同学黑蛋一起在镇上瞎混,有时也听到弟弟到县里瞎混的消息。那时的父母亲已经看出弟弟是不准备往好草上赶了。

我们这里把一些不走正道,或者是不好好干的孩子说成是不往好草上赶了。再加上父母这时确实没有生钱的路子,对于以前的弟弟还能够有一点买零嘴的零花钱,但对于后来消费水平已经大幅升级的弟弟来说,那个三块五块的零花钱连塞牙缝都不够了。而且弟弟也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什么情况,父母亲不可能给他提供更多的零花钱了。而在几年的不往好草上赶的日子里,弟弟已经结识了一批狐朋狗友,花钱的口子是越开越大了。

手头缺钱的窘境深深地困扰着弟弟,这个时候弟弟可能也想过,父母亲这些年来抚养几个孩子的不易吧。因为父亲说,在弟弟第一次离开家十几天后,有一天临黑的时候,弟弟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着二斤红烧猪头肉,弟弟知道父亲爱吃猪头肉,但父亲一年到头却极少买猪头肉,只是在招待亲戚的时候买过猪头肉,或者在年前将自家喂养了一年的猪宰杀之后,将猪头和猪下水留下自家吃。

平时不见油水的我们也爱吃猪头肉,但到了年底的时候,香味四溢肥嘟嘟冒油的猪肉,当然比猪头肉让我们馋涎不已。但是家里为了能多卖几块钱,家里只能留少得不能再少的一点猪肉用作大年初一包饺子用(我们这里的人常说,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说明大年初一这顿饺子具有非凡的意义,和现在流行的那句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具有同等的内涵。),而其余的猪肉全部卖了换钱,如果依母亲过日子的心理,那个刮得白白净净的猪头也应该卖掉换成钱。留着自己吃了又如何?谁也看不见吃进肚里有什么用,不过就是解解嘴馋罢了。

一头猪的收入,在一个农民家庭里,是全年最大的一笔经济收入。而这笔最大的经济收入也不过一百来块钱。

就是这一百来块钱,从年后开始就被一系列的新年必需开支给瓜分出去了。春天一到,再买一头小猪,买几只小鸡或者小鸭也是必不可少的。农村家庭里谁家院里不喂一头猪,几只鸡鸭是不正常的。喂一头猪对农村家庭的作用是巨大的,种地离不开农家肥,猪是制造农家肥的绝对主力;如果说养鸡生蛋是农民家庭的一项小收入,那么一头大肥猪就是整个农民家庭的一项巨额收入了。如果一个家庭壮劳力多,吃闲饭的少的话,年底卖掉一头大肥猪的收入就可以少用一些的,余钱就可以存到银行里面钱生钱吃利息。而家庭人口多,上学的孩子多的话,各种开销就要多不少,年底一头猪的收入就要所剩无几了。我们家就是上学吃闲饭的孩子多,只有父母亲两个劳动力,大姐、大哥还有我和弟弟,当初都是张口要吃,伸手要钱的主,所以大姐、大哥都只是小学毕业就不再上学了。我被大伯过继出去以后,也算替家里节省了不少开支。本来我出去以后,大姐、大哥也辍学了,父母亲有余力可以好好地培养一下弟弟了,却没想到事与愿违。这一点是我们大家都没有想到的。

那时候,村里种地还是以农家肥为主,不像以后种地的时候以化肥当家。如果那时候就以化肥当家的话,那一头猪的经济收入根本就不够用的。也不知弟弟是不是命该如此呢还是如何。我在想,如果那几年种地就开始使用化肥的话,家里也就没有多余的钱给弟弟零花钱了。那个年代一个农民家庭的儿子每月能有三五块钱的零花钱,那是相当土豪的。我那时跟着大伯大娘去了青岛上学,大娘为了拉拢我和她亲近关系,每个月才给我三块钱的零花钱。

大娘当初点名要弟弟,一是看中了弟弟的聪明伶俐;二是因为弟弟年龄小,容易融入到一个新的家庭。不像我,虽然也接纳了把大伯大娘作为自己的过继父母,但我始终忘不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城市里吃着白面饽饽大米饭,心里却想着父母亲和弟弟在喝着寡淡的白菜汤吃窝窝头。大娘始终不知道,我为什么每夜学习到深夜,早晨又早早的起来学习。那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上班拿工资,才能让我可怜的父母亲也能过上城市的这种生活。大娘和大伯对我后来优异的学习成绩非常欣慰,却不知道我的心里始终在惦记着那个偏远的小山村。

我知道,大伯大娘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的现在,虽然我始终惦记着生活在小山村里的父母,但对大伯大娘我一样深爱着他们。而且这次回来看望父母,商量如何劝导弟弟服从改造也是大娘的意思。得知了弟弟的事情后,大娘也是唏嘘不已。当着我的面,大娘说,如果当初母亲将弟弟交给他们的话,弟弟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这一点我发自内心的认同。

在弟弟的事情上,母亲一直很少说话。我却知道母亲一直在痛苦着自责着。

大姐告诉我,那时候母亲掌握着家里那极为可怜的的财政大权。自从我跟着大伯大娘走了之后,母亲就把弟弟视为自己的宝贝疙瘩心头肉稀罕得不得了,经常和邻居们说弟弟多么乖巧懂事,就连大城市里来的亲戚都稀罕他,非要带他走,要不是自己极力拦挡,小儿子早就被人家带走了。她说,外面再好,哪有自己家好?别人再亲,哪有自己的妈妈是真的疼自己的儿子?尤其是我给家里报平安的时候,在信里告诉母亲,说大娘说了要给我零花钱,那时候大娘其实还没给我零花钱。可能就是我随口一说这事,让母亲起了给弟弟零花钱的念头。大姐说,咱们家哪有那条件保证手头上一直有活钱啊,但母亲在没钱的时候,有时候偷偷的给弟弟两个生鸡蛋,让他拿到村里的代销点里卖了买零嘴吃。那时候,一个鸡蛋能卖六七分钱,两个鸡蛋就能卖一毛多了,而那时候一分钱能买两块糖块,而那时候糖块就是农村小朋友眼里最好的零嘴了。弟弟因此成为同龄小伙伴中的红人。

在弟弟小学阶段,母亲利用鸡屁股银行还能满足弟弟少年时代的需求,但是到了初中阶段后,随着弟弟眼界的提升,母亲已经满足不了弟弟升级的消费水准了。那时候,哪位同学能拥有一双上海回力牌运动鞋,那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但是那时候,大姐出嫁了,大哥也刚刚结婚,家里所有的积蓄一下子被掏空了,而且还拉了一些饥荒,好在这些饥荒由大哥负担。尽管这样,母亲也没有能力一下掏十几元钱给弟弟买一双回力牌运动鞋。也就在这个时候,弟弟被惯出来的毛病暴露出来了,弟弟对着母亲发起了脾气。

至于这次弟弟发脾气对母亲的伤害有多大,母亲没有细说,母亲只是在大姐回娘家的时候,淡淡的说了几句。母亲说,当初还真的不如让你大娘把老三带走。大姐当时并没有对母亲的这句话留心,她还以为母亲现在想开了呢。

大姐早就明白,当初让谁去就是对谁好,只有母亲自己觉得,她把弟弟留下是对弟弟好呢。

虽然寒假的时候,我带着大娘给家里人准备的礼物回了一趟老家,总算让弟弟拥有了一双回力牌运动鞋。但却从另一方面引起了弟弟的更加叛逆。因为弟弟把他不如意的生活现状完全归罪于母亲当初的拦挡,从此以后,弟弟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母亲更是不敢说弟弟一句不好。由于母亲已经没有能力满足弟弟的零花钱需求,弟弟便自己在家里搜刮着能换钱的东西。对这个穷家来说,能换钱的东西实在并不多,也就是从外面野坡地里捡回来的那点破铜烂铁能卖几块钱,而且卖完一次也就没了。这时,初中还没毕业的弟弟和他的同学黑蛋穷则思变,竟然辍学去了县城打工,也许就是在县城打工的那一段时间,让弟弟体会到了劳动的艰辛,知道父母的不易,才想起给父亲买红烧猪头肉。

大姐说,如果不是父亲简单粗暴的教育方法,或许弟弟能安稳地做一个普通打工仔一直到现在。但是父亲恨弟弟没有和他说一声就辍学出去打工,挑战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虽然父亲平时的时候对弟弟很溺爱,但在骨子里他还是希望弟弟能好好上学有出息的。

现在弟弟一声不吭地辍学出去打工,父亲将多日里积攒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并顺手将弟弟带来的红烧猪头肉给扔了出去,本就处于叛逆期的弟弟和父亲大吵了一顿之后,当晚就离家出走了。直到弟弟被判刑通知家里人后,父母,大姐、大哥他们才对弟弟这几年的足迹有了一些了解。

弟弟当晚离家出走之后,其实他并没有离开村子,而是去了他的一个同学家里,父母则以为他直接离开了村子,而且父亲生出了一种儿大不由爷的悲哀,警告母亲不许出去找他,母亲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没有出去找她最疼爱的儿子。事情就在这里出现了一个结,在农村家庭中本不算是什么事的一个小结,却给这个家庭、给弟弟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等到第二天中午,母亲才知道弟弟昨晚没走,早晨走又没有回家的时候,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刺痛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是带着气和恨走的。但是母亲对这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的为自己的小儿子祈求平安。

我仔细的看过弟弟的判决书,屡教不改的偷盗是弟弟的主要罪行,之所以判了四年,是因为这些年他的案底太多了。三进三出就算是惯犯了,他比惯犯还要翻番好几倍,县城各繁华路段的派出所警察都认识他。各乡镇竟然没有他的案底,看来他是以县城作为他行动的主要区域,或者说,他还知道要点脸皮,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对自己家乡的乡亲下手。

在了解弟弟的犯罪经过的时候,我竟然听到了警察讲笑话似的说弟弟被抓的经过。

听完了警察的讲述,原本对弟弟的改造已经不抱多大希望的心里,似乎一下子亮堂了一点,让我感觉到,弟弟在肆意堕落的同时,他似乎还在堕落与人性间期盼着什么,或许与他一直艰难的生活环境有关,或者与母亲对他深深地爱有关,使他并没有疯狂的泯灭良知而肆意地堕落。他一边在肆意的犯罪,一边却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度,而就是这个度把他送进了监狱。我知道,不管他有没有设置这个度,进去是早晚的事。但他为自己设置了这个度,倒也证明了他的聪明所在,至少不会被判以重刑。

这个警察在笑着向我讲述这个可笑的情节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我内心里的震动,他只感觉到可笑。是的,一个令人不解的可笑的情节。可是没有人去理解这个令人不解的情节,只有人去笑这个可笑的情节。只有与这个罪犯一起生活过的我知道,弟弟内心里还有良知未泯。

警察说,弟弟是在准备将被盗人的钱包塞回他兜里的时候被发现并被捉住的。警察并没有想弄明白弟弟为什么要将钱包塞回去的意思。

警察说,这个钱包往里塞,比往外掏的难度可大多了。你弟弟可能是想炫耀一下他的本事吧。我怎么偷的还能怎么给他放回去。

警察接着说道,在审问的时候,你弟弟说就偷了两百块钱。被偷的那人也说钱包里就少了两百块钱。真是奇怪,当时是我去的现场。那人的钱包里实际上有一千多块钱。我问你弟弟,为什么要把钱包还回去?你弟弟说了,不为什么,就是愿意。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偷。

每次抓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最多就是两百块钱。他说,只要身上有两百块钱他就不开工。警察笑道,他就是这么说的。低于两百块钱的时候他才开工。

我的心里不由再次一颤。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弟弟的心路历程。童年的贫困生活他并没有忘记,全家一年到头一头猪的年收入,仍然深深铭刻在我们的心上。也正因为此,他给自己设了一个度,或许这也是他的一个底限?我想在目前他还能守住这样一个底限,说明他的内心还有良知,还知道大多数人生活的都不容易,还知道他这样做虽然遭人唾弃,但还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有信心让弟弟潜心改造,重新做人。兄弟连心,我想我的这些推断应该有理。

要想让弟弟重新抬头做人,就要有个让他给自己赎罪的平台,这个平台的建立靠大姐大哥他们显然不现实,那么这个担子只能由我挑起来了。这么多年来,自己虽然学有所成,却一直没有什么实质的建树。也许是在深入了解弟弟犯罪历程的那一刻,让自己有所触动吧,自己应该为家乡的发展,为乡亲们走向富裕做点什么了。这样做,既是为犯罪的弟弟赎罪,也是为自己的懈怠赎过吧。

老家现在虽然已经解决了温饱,但是厂矿企业仍然少得可怜,人均收入与发达富裕地区相比还是差那么一大截。现在国家鼓励私营企业的发展,我为什么不能利用自己的所学,为家乡的富裕做一点贡献呢?而且可以给弟弟一个真正展现自己才能的平台,我相信弟弟的聪明。要让他亲手用自己的汗水洗刷掉自己犯下的罪过。

我这次回去就向单位递交辞职,然后联系几个办企业的同学,实施自己在老家办企业的计划。

而我的辞职行为,不知道会不会给弟弟带来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有时候,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走向。

小时候,我记得奶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多行善事,莫问前程。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做什么事情,不要斤斤计较;要多替他人着想;至于最后能取得什么结果不要过于纠结,尽心尽力就好。

2018年6月15日于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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