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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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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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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地瓜站岗

“娘,我不让姥娘死,我不让姥娘死…”

冬冬在公社医院里醒过来后,哭着喊道。

生产队长老于他们在一边听得有点疑惑,这孩子怎么了?怎么一醒过来就喊不让姥娘死?不会是神经也被毒蘑菇的毒素影响了吧?

老于他们不明白怎么回事,这孩子为什么一醒过来就这样?但冬冬的娘自然了解自己的儿子。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和娘最亲的时期,与其说是知子莫若父,这个阶段,还不如说是知子莫若母。

冬冬娘当然明白儿子的心思。

冬冬说的这句话,与当地流传的一个故事有关。当地的一些爱说古的老人经常给孩子们说古,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讲故事。这些爱说古的老人,实际上在无偿的做着启蒙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工作。冬冬听到的这个故事,就叫:宁死老娘,不吃种粮。

冬冬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小的很。他都忘记是爹带他去听的,还是娘带他去听的。至于是在谁家听到的,他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别看冬冬小不点,他可听了不少古,都可好听了。只是有些古,他能记住一些,有的真的是一点也记不住了。因为大人讲古的时候,说的好像有点难懂。冬冬听得似是而非的。不像爹娘,还有姥娘和自己说话,自己听不懂的,会再重复说一遍。

不过,上面的那个故事,冬冬后来又听奶奶给自己讲过一次,虽然还是听听热闹罢了。但这次,他记住了这个故事的主角,那就是“姥娘”。

“老娘”和“姥娘”虽然声调有点区别,但对于学龄前的冬冬来说,声调无效。在当地,姥姥的口语又叫“姥娘”。因此,冬冬把“老娘”当做“姥娘”也就很正常了。

冬冬记住的这个故事,是一个有点古老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流传在鲁东南一带,已经足足数百年了。

据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讲,这事,原来在《安东卫志》里面都有记载。可惜的是,《安东卫志》这本记载着安东卫古城六百年发展历程的地方志书,由于战火的原因,已失传多年无从查找。所以,这个故事的真假,发生的具体年代也就无从考证了。如今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有多个版本,具体以哪个版本为准,谁也定不下来。但这个故事,几百年来还是口口相传下来。下面摘录其中一部分,分享给大家……

苏李氏气的浑身颤抖着,哆哆嗦嗦地指着面前的大儿子:“你个不孝子,我还没有老糊涂,你就糊涂了吗?那是什么?那是种粮啊。孩子们不懂,你还不懂吗?那是能随便动的东西吗?”

苏大成小声辩道:“娘,你看看现在这天,哪里有下雨的样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活过今天再说明天吧。”

“混账!”随着老太太的一声断喝,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苏大成也没有想到,老娘的巴掌就这样清脆的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娘有多少年没有抚摸过自己了?六十多岁的苏大成已经不记得了,没想到今天老娘以这种方式再次抚摸了自己。被老娘打一巴掌,苏大成倒没觉得有什么委屈,但滚滚热泪还是没有忍住。

“娘打你这一巴掌,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苏李氏看到大儿子流泪,不由生气的道。

“儿子不敢,儿子并不想惹娘生气。”

“那你掉什么眼泪?怎么就那么不值钱?”

“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改善生活了,反正日子也这样了,我想给孩子们改善一下生活。”

苏李氏心里一惊,很长时间没有改善生活了?可儿媳妇每顿饭端给自己的都和以前一样啊。

苏李氏拄着拐棍,迈着颤颤巍巍的小脚,向平时放粮食的地方走去。

苏李氏看看米桶,只见桶底下还有那么一点大米,看样子也就三五斤吧;再看看小米桶里,也差不多吧。地瓜干原来是最多的,足足有四五千斤,现在也只有几十斤的样子了。面粉过完春节就没有了,每年都这样,这一点老太太知道,儿子也和她说过的。

倒是去年留的玉米种算是最多的,得有个四五十斤的样子。还有些高粱种子,也有二十多斤吧。

也就是说,目前家里的所有的粮食加在一起,也不过百多斤的样子了。对一个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来说,百多斤粗粮也就是十天八日的口粮。这还是连种粮算在内,去掉种粮呢?

想到这里,苏李氏心里不禁一沉。

刚才,苏大成就是想和母亲说,把留的那些玉米种拿出一半去磨面,才让老太太发火的。老太太现在并不怎么管事。原来可是老太太一手当家的。

苏李氏看完了家里的余粮之后,心情更加不好了。

她又走到孩子们吃饭的地方,看到饭桌上剩下的干粮,看着像是窝窝头,却又不太像。窝窝头并不算黑,而这个窝窝头却是黑黑的,好像也粗糙的多。

老太太不禁惊呆了,这是什么窝窝头?

活到现在这把年纪,自觉已经看淡了生老死别的老太太,看到眼前的这种干粮,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这哪是什么干粮啊,还不如她年轻当家那会用来喂猪的饲料好!

老太太拿起桌上黑乎乎的窝窝头,还没掰,窝窝头就自己散开了。老太太拿到眼前看了看,发现窝窝头里面竟然掺了一多半的草糠,这哪是人吃的啊!这以前都是给家畜准备的饲料啊。

苏李氏走到儿媳面前,颤抖着问道:“他媳妇,这些日子你们天天就吃这个?”

六十多岁的大儿媳妇此时也是泪流满面,她哽咽着道:“娘,咱们家能有吃的就不错了,现在有好多人家连草糠都没的吃了,都开始到外地讨饭找活路去了。”

苏李氏默默地看了看满堂的子孙,郑重地说道:“从今天起,我和大家都吃一样的,每人只吃三分饱。负责出去找水的,每顿可以多加半个窝窝头。”

苏大成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娘,鼓起勇气道:“娘,那些玉米种…”苏大成的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打断了。

“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宁可饿死老娘,也绝对不能吃掉种粮。只要有种粮,就有一分希望,都听清楚没有?!”老太太铁青着脸喝道。

“听清楚了。”满屋人回答完后,已是一片哭声。

苏家呦呦的哭声引来不少街坊邻居。大家不知道苏家为什么忽然传出哭声。这一段时间饿死人的事情已经开始慢慢发生了。

邻居们进来后发现苏家人都在堂屋里,老太太好好的,铁青着脸站在屋中间,看样子好像不太高兴。

张百顺就住在苏家后面,今年也六十多岁,和苏大成是一起长大的老兄弟。他悄悄地拉了拉苏大成的衣袖,问道:“老苏,出了什么事?全家老少都哭的一塌糊涂?”

苏大成红着双眼强忍着泪,把老娘刚才话里的意思和这位老兄弟说了一遍。这位老兄弟听完之后,也禁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苏李氏和自家人说的这段话,就这样被邻居们传开了。而且不知何时,什么原因,就传成“宁死老娘,不吃种粮”了。不知事情原委的人,乍一听还以为碰上不孝子了呢。

好在当地人都明白这句话的内涵。一传十,十传百,让灾区的百姓纷纷效仿,都自觉地勒紧了腰带,勒紧了腰带的乡亲们并没有失去希望,别的地方能下雨,咱们这儿一样能下雨,咱们老百姓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都看着呢。现在的旱灾只是暂时的,虽然已经干旱了两百多天了,越是这样,也就是说,现在离下雨的日子也就越近了。乡亲们如此一想,心里越加有了盼头。

就在当年夏至到来的那一天,一阵轰隆隆的闷雷从远方传来,眼看着黑压压的乌云布满天空,随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仿佛一把利剑将天河划开一道口子一般,已经干涸了二百多天的土地,终于迎来了这一场久违的滂沱大雨,裂开口的大地终于可以尽情地喝个饱了。雨过不久,荒芜了的土地上终于又绽放出强大的勃勃生机。让大家用生命的代价节省下来的种粮,终于在这关键时刻发挥出延续生命的重要作用。

然而,就在当年秋天,一个人人喜笑颜开的丰收季节里,苏老太太却在一日清晨时,无疾含笑而终,享年八十八岁。人们都说老太太是观音菩萨派下来救当地人一难的。迷信不足信,但是老太太当时对家人所说的那一席话,却让这一带的人们牢牢记住,并作为治家兴业的座右铭代代相传下来。

冬冬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就和娘说,娘,要是我遇到这种事,我自己饿死也不让姥娘饿死。

娘知道冬冬的心意,娘摸着冬冬的小脑袋瓜道,嗯,冬冬真乖,冬冬可懂事了,还知道疼姥娘。

冬冬已经疼的昏过去了。

从自己能记事开始,冬冬从来不知道肚子疼有这么厉害。

都怪自己刚才做的那个梦。冬冬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着了的冬冬,在梦里看到爹给了自己一个香喷喷还流油的烤地瓜,还是红瓤的,老远就闻到烤地瓜的香味了。冬冬被馋的顾不得烤地瓜还烫手,张开小口就咬了一口,结果一下子被烫的“嗷嗷”的。梦到了这里,冬冬醒了,醒过来的冬冬,直后悔自己不将烤地瓜冷冷再吃。

看看身旁的地瓜窖,回味着梦里香甜的烤地瓜,冬冬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找点什么吃呢?地瓜窖里存放着地瓜,这个冬冬是知道的。去年秋爹和好多叔叔大爷一起,用胶轮车推着选好留种的地瓜放到地瓜窖里的,当时,爹就把冬冬放到胶轮车盖上面一起推着的。往地瓜窖里放地瓜的时候,那个外号叫孙猴子的还说,把冬冬一起放到地瓜窖里留种。冬冬没爱搭理他,倒是那个外号叫“三马虎”很壮实的婶子替冬冬出了一口气(当地对狼的叫法),婶子说,我看把你这个猴子放在里面留种就挺好,你爹妈还不用替你操心说媳妇了。孙猴子一看是“三马虎”,便老老实实的不吱声了。

窖里的地瓜那是当作种粮留出来的,自然是不能吃的。打死也不能动种粮的,冬冬是知道的。

冬冬之所以一个人也愿意待在这里,那是冬冬在给地瓜站岗,因为地瓜就是种粮,要防止有坏蛋偷种粮。

可是饿了怎么办?冬冬记得听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说,野地里有好多可以生吃的东西。冬冬想起来,娘在野地里采的蘑菇就好吃。韭菜、大葱、豆角都能生吃,蘑菇也能生吃吧。冬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循着去年娘采蘑菇的地方找去。

冬冬很高兴,还真让他找到两个小蘑菇。

大家都知道,野生蘑菇有的有毒,有的无毒。越是带颜色好看的蘑菇,十有八九都是有毒的蘑菇。可六岁的冬冬,哪里能分辨出哪是有毒的蘑菇,哪是没毒的蘑菇呢?而且之前他已经找到两个小蘑菇吃了下去。冬冬是在去年这个时候跟着妈妈到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妈妈也是在这个地方采到几个小蘑菇的。那也是冬冬第一次喝到那么鲜美的蘑菇汤。聪明的冬冬一下子记住了小蘑菇可爱的样子。

冬冬将两个小蘑菇用自己的小手擦了擦,又用嘴巴吹了吹,便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一股清香新鲜的味道顺着他的小舌头滑了下去。就因为这两个小蘑菇的味道,使他在看到第三个漂亮的小蘑菇的时候,便毫不犹豫的将它放进自己的小嘴巴里。吃的时候,冬冬还想,我吃了好几个蘑菇,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少吃点饭了,省下来的饭可以让姥娘多吃点。可冬冬没有想到,第三个漂亮的小蘑菇刚刚咽下去,冬冬就感觉到肚子有点不舒服,还只是一会的功夫,肚子就开始疼了起来,接着就开始呕吐起来,自己不但把刚才吃的三个小蘑菇都吐了出来,连早上吃的东西都给吐了出来。

冬冬身子蜷缩在地瓜窖前面的空地上,在他的小小身子一边,有他呕吐出的一点还未来得及消化的东西。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出是一点点嚼碎的蘑菇,再仔细看一下的话,还能看出那嚼碎的蘑菇竟然还带有一点色彩。

地瓜窖所在的这片黄土崖下,一字排开九个地瓜窖,窖前是一片平整好的空地。九个窖子,村里九个生产队正好是一家一个。地瓜窖背风朝阳,只要出太阳,这里就比其他地方暖和,还没有什么危险,冬冬的爹娘就放心的把冬冬放在这儿,让他自己在这儿玩。冬冬自己心里也藏着一个爹娘都不知道的小秘密,他要给地瓜站岗。所以冬冬也乐意待在这里。

冬冬在肚子疼得厉害的时候,多么盼望爹娘能在自己身边,冬冬特别盼望着娘能用她那双热乎乎的手,揉一揉自己的肚子。平时自己肚子疼的时候,娘就用她的手在自己的肚子上给揉一会儿。也真的神奇,只要娘热乎乎的手一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冬冬感觉到肚子就不那么疼了,娘再给揉一小会,就一点也不疼了。

冬冬现在是那么地盼着娘赶快来到自己身边,给自己揉一下就好了。

可是,爹和娘都看不到这里,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肚子疼。他们只有在收工或者休息的时候才会过来。

冬冬现在被肚子疼的已经忘记肚子饿的事情了。刚才被自己吃掉的那几个小蘑菇,已经被冬冬全给吐出来了。冬冬感觉肚子疼的比没吐出来之前好像轻了不少。

冬冬可不是个怕疼的孩子,他可坚强了。平时自己玩的时候,磕一跌、碰一下、蹭块皮出点血的,冬冬根本就不在乎。虽然也有点疼,但爹娘大都在地里干活,还有个小妹妹需要照顾,哪有时间照看自己。自己虽然和爹娘说,自己也可以照顾小妹妹,但爹娘还是带着小妹妹一块下地去。等爹娘回家看到自己身上的伤痕的时候,那时候冬冬已经感觉到不疼了。虽然用手一戳,那地方还是疼的厉害,但是相比起现在的这种疼,那是没法比的。冬冬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疼断了。就像被什么揪住了使劲拽似的,疼得他都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冬冬已经六岁了,二大爷家的小军哥哥七岁已经上小学了,虽然自己还没有上学,但冬冬觉得自己也是个小大人了。特别是在妹妹面前,自己就是个大哥哥,自己知道很多妹妹不懂的事。这些年,自己跟着爹和娘晚上出去串门的时候,大人们自顾自的说事,自己在一边听来的,只是有的记住了,有的记不住。

冬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时候,明明自己记住的事,有时候想和小军哥哥说的时候,却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有的明明是没有想的事情,却忽然一下子不知道就从哪儿冒了出来,自己就想起来了。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或许等自己上学了就知道了吧。冬冬经常这样想到。

小军哥哥放假的时候,就常给自己讲一些和那些大人讲的不一样的故事。小军哥哥说,大人那是说古,大人有时候还嚼舌根子,我说的那是老师讲的故事。

说古和嚼舌根子和讲故事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不一样?冬冬问小军哥哥,小军哥哥摸摸头又挠挠后脑勺,最后他也没有告诉冬冬怎么区分说古、嚼舌根子、讲故事的事。小军哥哥说,说好听的是说古,和老师讲的故事差不多。说不好听的,就是嚼舌根子。冬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每次跟爹去串门的时候,冬冬既想去又有点打怵。跟爹出去串门有时能听到说古的,大人们说的古挺好听的,但那些老爷们抽的纸筒子旱烟,呛的冬冬都喘不上气来。

娘和那些大娘、婶子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常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说谁谁家的老婆,你看她走路仰着个脸,不就是男人当个队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旁边有个女人小声说道:“她不和大队书记相好,她男人能当队长?”冬冬还记得这些大娘、婶子嘴里常冒出来一些什么浪养汉的,偷人的话,有的话,他记住了,有的话,过后就忘了,不过不一定什么时候又想起来了。这些话可能就是小军哥哥说的嚼舌根子的话吧。

其实冬冬对“嚼舌根子”这句话也不明白,舌根子在自己的嘴巴里面,牙在前面,怎么就能嚼着舌根子呢?咬着舌头的事倒常有,冬冬自己就咬到过自己的舌头。娘说了,馋咬舌头饿咬腮。冬冬想想,好像是那样,有一次自己饿了,吃饭的时候一着急,就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

有一句话,冬冬一直记在心里,哪怕刚才疼的冬冬七荤八素,吐得冬冬把苦胆都吐破了,他也没有忘记,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宁死姥娘,不吃种粮。

冬冬可不想让姥娘死,姥娘对冬冬最好了,冬冬也最喜欢姥娘了。姥娘家在大山里面,山路虽然很不好走,但冬冬走在路上,看着哪儿都觉得好玩,有时看着路边飞起的长尾巴野鸡,冬冬会高兴的大叫,只是稍不注意脚下的石头卡栏时就容易被绊倒摔跤,不过,冬冬可是很坚强的,即使摔倒了也不哭,自己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走。

有一次,跟着娘走姥娘家,冬冬一路摔了两三次,幸亏只是擦破点皮。到了姥娘家,娘和姥娘一说,姥娘先说娘不注意点照顾好孩子。姥娘又笑着说,小孩子脚底下无根随风飘,磕几下没事。冬冬就奇怪,小孩子脚底下无根?也没看见哪个大人的脚下有根啊?姥娘还说我的脚下没根呢,姥娘的那双小脚,自己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才像没根呢。不过冬冬没敢说,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了一下。

冬冬很好奇,姥娘的脚和奶奶的脚都那样,自己认识的那些上了岁数的奶奶,她们都是那样的小脚,真奇怪,那样的小脚怎么走路啊!特别是姥娘,走山路会不会摔跤啊?每次听说姥娘要来自家,冬冬都偷偷的担心。

冬冬记得奶奶有次准备去大城市的大伯家,好像怕人似的在家里关着门偷偷地洗脚,听见自己推门,一连声的说,等一等,等一等,先别进来。看见是自己把小脑袋伸进去,这才笑着说:“原来是我的乖乖大孙子啊,吓奶奶一大跳,我还以为是谁呢。”冬冬不明白为什么这点事,还吓奶奶一大跳。

冬冬也喜欢奶奶,但总感觉姥娘比奶奶要亲一点。奶奶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大伯家。听爹娘说,大伯家的大娘走了,家里没人帮忙收拾,奶奶去是帮忙的,不是去享福的。冬冬心里就纳闷,大娘走了就不能回来吗?干嘛非得让奶奶去帮忙?

冬冬喜欢走姥娘家,也愿意姥娘到自己家来。姥娘每次来,都会给冬冬带来煮熟的鸡蛋,还有山里的一些特产。姥娘来一次,对冬冬来说,就是一次小过年。

冬冬家里养的鸡也下蛋,但娘从来也不舍得给冬冬煮鸡蛋吃。冬冬有一次和娘说,自己想吃煮鸡蛋。娘说,把鸡蛋给你煮了吃了,你妹妹怎么办?她还没长牙,蒸个鸡蛋羹好喂呀。你没长牙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蒸鸡蛋羹喂你的;还得给你爷爷奶奶留着点;家里吃的盐,点灯用的油,也都指望着攒些鸡蛋去换。等家里鸡蛋多了,娘就天天给你煮鸡蛋。

冬冬虽小,可冬冬真的懂事。冬冬知道,娘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冬冬也就不再和娘说想吃煮鸡蛋的事了。姥娘带来的熟鸡蛋,有时也有发黑有臭味的,娘也不嫌乎,就把那发黑的地方掰了喂鸡,好的部分让冬冬吃。冬冬也不嫌乎,姥娘煮的鸡蛋吃起来可香了。

姥爷好像不大愿意到自己家来。姥娘每次都是自己来。冬冬怕姥娘走那个山路也会像自己一样磕倒,每次姥娘来自己家的时候,冬冬都要仔细看好几遍姥娘的手,看看有没有磕破皮。冬冬自己磕倒的时候,手容易磕破皮,腿腕骨也容易磕破皮。看姥娘的手能看着,看姥娘的腿腕骨可看不着。姥娘的脚脖子上密密麻麻的不知道缠了多少道布,就像电影里八路军似的,都在脚脖子上缠着布。冬冬想,姥娘腿上缠了那么多布,估计是磕不着的吧。

冬冬跟着娘去过姥娘家很多次。娘说,自己比妹妹还小的时候,就带着自己去。姥娘家里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墙都是用半大不小的石头干垒的,从那些石头缝里就能看到院里的果树,有柿树,有枣树,有梨树,还有杏树、桃树、樱桃什么的。冬冬好像记得,不论什么时候去姥娘家,姥娘家的果树上都挂着果,只是有的熟了,有的不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冬冬记得有好几次去姥娘家,树上的柿子去一次不熟,去一次不熟,不像别的果树,这次去不熟,下次去肯定熟了。

一开始,冬冬还以为姥娘是骗小孩的,哪有老是不熟的?冬冬便自己在树底下,偷偷摘了一个硬梆梆的柿子,刚刚咬了一口就接着吐出来了,不敢再咬了,唉呀妈呀,可难吃了,自己的舌头都乌麻乌麻的。

直到刨红薯的时候,爹娘在生产队里干活忙,娘捎信让姥娘来家里帮忙照顾妹妹,这次姥娘不但带来了熟鸡蛋,还带来了软乎乎的红柿子。冬冬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红彤彤的柿子真好看,比爹给自己扎的灯笼还好看。

姥娘拿出一个特别像灯笼的红柿子,用水轻轻地洗干净后,小心地揭开一层皮,然后让冬冬把小嘴凑上去使劲一吸,一股比糖水还甜的软软的果肉便进了冬冬的小嘴里……直到这个时候,冬冬才知道,姥娘是真的疼自己,真的没有骗自己。

是冬冬的娘最先发现了情况不对。

已经干了半天活的冬冬娘,还是不太放心红薯窖那边的儿子,便借着解手的幌子,向红薯窖那边走去。老远的,冬冬娘便看见冬冬躺在地上。

阳光晒在身上热乎乎的,让人懒洋洋的想睡觉。起先,冬冬娘还以为冬冬睡着了,可是走近了才发觉情形好像不对,冬冬娘一边喊着“冬冬”,几步奔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冬冬,可是冬冬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反应。冬冬娘这才注意到冬冬的脸色不对,嘴角还有呕吐过的痕迹,心急之下,冬冬娘一声带着哭腔的长嚎“冬冬他爹,快来啊,孩子出事了!”不但把冬冬他爹招来了,一起干活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跑过来了。

生产队长老于一看现场,就知道出大事了,孩子多半是生吃蘑菇中毒了。他二话不说,当即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轮流抱着冬冬往医院跑,也幸亏他们这儿离公社医院不是很远。

一番急救之后,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捂着白口罩的高个子医生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冬冬的爹急忙迎向去。高个子医生摘下口罩说道:“你是家长?”“嗯,我是孩子他爹。大夫,孩子怎么样了?”“没事了,放心吧!孩子脱险了。这孩子真是命大,幸亏送的及时,孩子又是那种敏感体质,身体能自主排斥自身不适应的东西,不然的话,就麻烦了。”

冬冬娘正泪眼婆娑的担心着儿子的安危,听到高个子医生的话,一下子想起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

那回她用娘家给的一点黄豆生了点豆芽,做饭的时候,自己做了个炒豆芽,冬冬没吃过豆芽,刚开始吃得也挺香,可是几口下去之后,冬冬就不吃豆芽了,还摸着自己的小肚子说不舒服,冬冬娘问他哪儿不舒服,冬冬也说不明白,就说是不舒服,饭也不吃了,小孩子吃耍饭很正常,大家也没当回事。

结果大家一顿饭还没吃完,冬冬毫无征兆的开始呕吐了,把刚才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把大家都吓坏了。围着冬冬问这问那,谁知吐完的冬冬也不说肚子疼了,反而说饿了要吃饭。大家看到冬冬真的不像有事的样子,也就放心了。只是冬冬在吃饭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吃豆芽了。

奇怪的是,大家吃豆芽都没什么事,冬冬娘也就没有怀疑刚才儿子的呕吐与豆芽有关系,反而以为是小孩子一口饭吃不着造成的,也就没往心里去。如今听医生这样一说,就把去年的这事说了出来。

高个子医生听冬冬娘说完,想了一下,说道:“嗯,孩子的抵抗力弱,体质又有点特殊,大人吃了没事,孩子吃了就会有反应。也幸亏孩子有点特殊,不然就坏了。对了,以后做菜的时候,最好把菜做烂糊一点,利于孩子消化吸收,等孩子大了,抵抗力强了就好了。”医生嘱咐道。

冬冬娘赶紧点点头应道。

一夜观察无事。第二天医院上班后,高个子医生给冬冬办理了出院手续。

听到门外有动静,冬冬的姥娘迈动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迎向前,看到冬冬在女儿的背上,手抖抖地上前摸摸冬冬还有点苍白的小脸蛋,心疼的道:“我的好孩子,一晚上小眼都瘦抠偻进去了。”

冬冬听到姥娘的声音,忙睁开眼睛,虚弱的喊道:“姥娘,姥娘…”

冬冬在医院里醒来说的话,姥娘也听他们说了。

“好孩子,别急,别急,姥娘在这里。”姥娘浑浊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泪光。

姥娘摸了摸冬冬的小脑袋,对冬冬娘道:“我熬了一点小米粥,这会不冷不热的,你给孩子喂点。”

冬冬听到姥娘给熬好了小米粥,馋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起来。姥娘也听到了冬冬肚子的叫唤声,说道:“你听,冬冬的小肚子都开始喊饿了。行了,快上屋去吧。”

冬冬从昨天吐了之后,到现在肚子里没有一点饭,虽然说在医院里挂点滴了,但肚子里面却是空空的,现在还真是饿坏了。

喝了一碗小米粥,冬冬的脸色有了一点血色,精神也好了很多。

姥娘一直在冬冬的身边,不时地用手摸摸冬冬的额头,有时姥娘还用自己的额头,去对一下冬冬的额头。

冬冬问道:“姥娘,你不是用手摸了吗?怎么还用头试?”

姥娘叹口气道:“姥娘老了,用手试心里没底,用额头再试试还放心啊。”

“奥。”冬冬答应一声,说道:“姥娘,医生都说我没事了,好了。”

姥娘小声自言自语道:“唉,这么点个小人儿,什么时候才长大啊?”

冬冬听姥娘好像在说自己没长大的事,忙说道:“姥娘,我长大了,我都懂事了,我都能给地瓜站岗了。”

“什么?你给谁站岗?”姥娘惊讶的问道。

“给地瓜站岗啊。”

“你为什么要给地瓜站岗?”

“那是种粮啊,放在野外里,被小偷偷去怎么办?”

“真是个好孩子,姥娘要是能等到你长大就好了。”姥娘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道:“唉,等你长大了,姥娘也好死了。”

“姥娘不死,姥娘不死!姥娘一定等着我长大。好不好?”

“好,好孩子,姥娘不死,姥娘等着你长大,还要等着看你娶花媳妇。好吧?”

“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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