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山的住处离王大海的家不算远,但也不近,步行得十几分钟的距离。
李云山被组织派到岛城这里来的时候,是真正的临危受命。
由于叛徒的告密,岛城地下党组织的几个主要联络站,在一夜之间遭到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搜捕,特别是位于市区内的联络站被完全破坏了。王大海这边由于是单线联系,而且远离市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因而幸运的保存了下来。李云山来到后并没有急着和王大海取得联系,而是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在这边附近的一座小学校里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
由于刚刚落脚,李云山对周边的环境及人群都不熟悉,他并没有急着和联络员接头,而是不紧不慢的在工作中慢慢地熟悉着周边的环境,暗暗观察着隐蔽人员的情绪变化。直到过了两个多月以后,李云山确定保存的组织人员没有任何问题时,他将这一情况向上级党组织作了汇报,上级党组织同意他开始恢复岛城党的地下工作。这样,岛城的地下革命运动,才又如星星之火般在岛城大地上开始慢慢传播开来。为了使刚恢复过来的地下革命组织发展壮大,李云山决定目前情况下只做发展活动,暂时不开展其它具体的革命工作,为的是在保存力量中不断发展壮大组织。
近期由于形势发展的需要,上级党组织要求李云山在岛城抓紧开展党的活动。李云山感觉到根据地那边估计要有什么大动作了。那么,岛城这边的地下党组织,就要做好配合的准备了。好在李云山自落脚岛城以来,特别是在学校里教书后,利用教师的身份到学生们的家庭里,和各种层次的家长进行了广泛的接触,获得了广大学生家长的好评,李云山也在走访的同时,对不同层次的家长也有了深入的了解,打下了较好的群众基础。现在经胡刚一说,李云山灵机一动,想到了开办群众夜校,这样比单身一人四处走访的效果应该更要好上许多。
李云山作为一名有着多年地下工作经验的革命者,他明白自己在以往对学生的的家访过程中,虽然获得了较好的群众基础,但是却没有涉及到开展群众运动的核心。在走访过程中,只能边辅导学生的作业,边和家长进行发散式的闲聊,聊孩子的学习,聊家庭情况,聊工作情况,却不能直接聊当局的任何情况,唯恐出现任何一点意外情况。
面对各行各业的学生家长,你无法判断在他热情的表象下,对政治信仰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李云山自己不敢冒险,组织上也不同意这种冒险举动。对于刚刚恢复起来的岛城组织,李云山更有一种责任感,一种紧迫意识,一定要尽快地把岛城的党组织发展壮大起来。为此事,近段时间他和王大海频繁见面,却一直没有好的办法。今晚被胡刚的一句话触发了灵感。
对,就是要开办夜校。这是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而且是一个单纯而快速的办法。因为来夜校学习的学生都是那种来自最底层的劳动人民,本身因为家庭困难小时上不起学,现在想来学文化的人,可以说都是乐于追求新鲜事物、有上进心的人,而且也是想改变目前的生存现状。最关键的是,来这里学习的人几乎都是王大海所了解的人,全是知根知底的人,大家聚到一起有共同的心声,只要在合适的时机一句恰当的话语,就能在这帮人中引起共鸣,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开展革命工作,不需要空洞的说教,只需要一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就能激起惊人的滔天浪潮。
李云山到岛城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如此兴奋。对于开办夜校,以前并不是没有这种想法,之所以没有办起来,主要是觉得时机还不算成熟。不论干什么都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以及合适的人员配合。当时李云山就感觉到合适的地点有,但当时的时间不太妥当,最主要的还是人员的问题,人员的问题不能保证让自己放心,才是最大的问题。开办夜校的目的主要是在传播知识的同时,启迪那些工人兄弟对社会发展的深刻认识,让这些工人兄弟明白目前的社会制度,不是为穷苦老百姓着想的社会制度,在当前的社会制度下,穷苦老百姓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有彻底的好转。
李云山非常了解普通百姓的心里愿望,都想过一种社会稳定,政通人和,付出劳动能拿到合理的报酬,够一家人生活的这种生活,但现实情况呢?却是糟糕透了,外国列强在中国的国土上拥有特权,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更是给这个孱弱的国家处于亡国的边缘,社会混乱,民不聊生。
什么时候能改变这种状况?谁能来帮他们改变?这种想法一直在他们的心底里蛰伏着,在等待着在某一刻被唤醒。而李云山的夜校,其实也不算夜校,只能算是文化补习班吧。就是这个补习班将引导他们走向一条崭新的道路迎接新的生活。
李云山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开展下一步的工作。夜校的事情基本落实了,就看能有多少学生了,学生们能坚持多长时间了,这些问题事先都要一一考虑到。没有恒心的人,是做不到在业余时间里坚持去学习的。在开始的时候,李云山甚至都没有打算让学生们动手写字。他琢磨着与其生硬的直接教他们学文化,不如循序渐进的先教他们能够认识自己的名字,认识别人的名字。让这些从来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人,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
李云山将准备办补习班的这些事情,前前后后仔细捋了一遍后,感觉没有什么问题后才安心的上床休息。
天亮后,王大海吃过早饭,将昨晚丹尼尔付的工钱放在衣服兜里,向码头走去。
六月的岛城,到处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象,明晃晃的太阳照耀在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上,反射出无数个太阳在向你眨眼,和煦的微风吹拂在身上,舒服的连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
昨天晚上从租界医院回来之后,码头上没有来货,值夜班的杨刚他们还没下班,崔亮和吴海波他们也都早早的到码头了。看到王大海到了,大家打着招呼围了上来。
王大海告诉大家,一会到他的办公室去领一下昨天晚上的加班费,接着又告诉大家说:“李先生准备办一个教人学文化认字的夜校,临时先在我家里办,大家谁想学的话,都可以报名。”大家听完都愣了一下,都为这个消息感到突然。
识字学文化?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小时候的梦想,也是今生的遗憾。如今王大海又提起这个话题,怎不令他们感到十分突然呢?沉默片刻,人群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有人犹犹豫豫的问道:“教我们识字是真的吗?我们这么大了也能学?”王大海笑呵呵的道:“这个夜校就是对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办的,大家有什么想法,哪方面不明白的地方,都说出来,我去和李先生说。”
对于李先生,家里有孩子上学的工人差不多都认识,都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教书先生,班里每一个学生的家里他都去走访过;还有一个经常到王大海家的工友,也知道李先生和王大海是亲戚。
现在王大海说,李先生要在他家办夜校,他们相信这事是真的。慢慢的大家问去夜校学文化怎么交费以及交多少的事情。对大家来说,这也是主要问题。如果收费多的话,大家小的时候上不起学,现在照样还是上不起。不能因为自己上学识字而让全家人都饿着肚子吧。
王大海也把这事给忘了,不过他想到,李云山办这个夜校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方便联系群众,在群众中发展革命的力量,对于办班收费的事情应该是象征性的、次要的,一点费用不收的话,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再说了,如果真要收费的话,估计也没有几个人去,那样岂不是又达不到想要的效果?想到这,王大海对大家说道,李先生说了,先免费教几天,看弟兄们学得怎么样,要是教一个月大家都学不会两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怎么收费?再说了,他也知道我们都是穷苦出身,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靠我们养活,也没有多余的钱用来上学。他的意思是不以挣钱为主,只要到时大家能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请他到家里吃顿饭就行了。
听王大海如此一说,大家心里的疑虑也就放下了。三十多人你一言他一语的,纷纷插嘴说话,等到最后报名时,还是以二十多岁的青年居多。多数结了婚的,年龄过三十的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没有报名。这种情况,王大海心里早就预料到了,他也知道,只要是结了婚成了家,家里的事情自然就多起来了,再想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单独呆一会,那可是非常难得。还没成家的小青年就自由多了,晚上吃过饭以后可以到处串个门子溜达溜达,得知基本上能不花钱学识字,那可是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管真假,先报上名再说,反正头一个月学学看,到时候真能认得几个字再说。就这样,有十八个人抱着差不多的想法报了名。王大海告诉大家明天晚上七点钟准时到他的家里听李先生讲课。
下午收工回家的时候,天气看着还早,太阳还挂在西面的天空上,王大海端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擦洗身上的灰尘。王大海裸露着上身,用毛巾不停的擦洗着身体。随着身体的活动,胳膊、上身各处的肌肉不停地滚动着。看王大海的体型,他是属于那种爆发型的体格,这种体型一部分来自于父辈的遗传,一部分来自常年的重体力劳动。王大海在码头上之所以能站稳脚跟,领着几十号粗壮汉子干活,关键就是他的那强大的爆发力量,让几个不安生的小伙子心服口服。在一个粗野的群体里,如果没有过人的体魄和实力,想出头那是不可能的。唯一能震慑对方的就是实力,一切靠自己的实力说话。而且还不能单凭匹夫之勇逞强,还要有勇有谋才能真正的收服人心。才能真正的带好一帮人。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带头大哥,一群在一起混饭吃的粗人,随时都会因为一点小事大打出手,随时都会因为分工问题引起混乱。干这种粗活,在安排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全看每天的实际工作量,头半响可能会一点活没有,大家都在码头那边干等干靠,结果下午要下班的时候却来活了,你说你是干还是不干?为了养家糊口为了生活,你只能干完了再走,而且走得晚还没有加班费;明天轮到人家的时候,一大早就来活了,上午早早就完了活,下午没事了玩到点早早下班。这种情况还挺邪门,有时能连续十天半月的摊在一个班的身上。下班早的当然没有意见,下午大家滋洋洋的回家去。下班晚的,又是连续那么多日子净干些别扭活,脾气暴躁的就已经隐隐有爆发的迹象了。如果当老大的平时就压不住,这时候即使看出其中的道道,也去开导了,但效果会适得其反,一句话不和就会成为出气的靶子。对于粗人,没有多少道理可讲,他信服的是你的实力,你的拳头比他硬,还讲义气,那么他就信奉你为老大,否则哪儿凉快哪边去。
如今,李云山将要面对这样一群如同莽夫一般的学生,他会适应吗,他能驾驭的了吗?
第十八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王大海两口子吃过晚饭没一会,胡刚就一步跨进了院子,没一会李云山也来了。
李云山和王大海夫妇打过招呼之后,对胡刚说道:“胡兄弟,跟我一起到我住的地方抬黑板去。”王大海一听,笑着道,我和胡兄弟一块去,这种活哪儿要先生亲自动手?让人家看见还不笑话咱们不识礼数?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到了李云山租住的房子。
立在房间一边的是一块旧黑板。李云山介绍说,这块黑板是学校里淘汰的一块旧黑板,扔在角落里都褪色变形的不像样子了。他今天和管后勤的副校长说了说算是要来了,回来后又找锤子钉子收拾了一通才像个样子。
王大海和胡刚两人抬着黑板出了门,李云山又找出一瓶墨汁拿着,三人一同往回走去。
回到王大海的院子里,李云山吩咐把黑板放在外面先用抹布把上面的灰尘擦一下。王大海进屋找了一块抹布出来,胡刚伸手接过来,王大海也没客气。
等胡刚把黑板擦得差不多了,李云山又让王大海找了一块稍微干净的干燥抹布,随后,李云山亲自操作起来。只见他把黑板平放到地上,然后把带来的墨汁慢慢地浇在黑板上,一道又一道的墨汁流淌在黑板上,然后,李云山拿起准备好的抹布,在黑板上快速而均匀的涂抹起来,只一会的功夫,整面黑板被涂抹的黑乎乎的泛着光亮。再看李云山拿抹布的那只手,五根手指也变得黑乎乎的,如同掏了锅底灰一般。王大海见状哈哈大笑。
细心的王嫂赶紧用舀子舀来水,让李云山到墙根下的水沟处用舀子里的水先冲洗了一下,随后胡刚端来一盆水让李先生再洗洗手。
等李云山把手洗干净之后,再回头看看刚才湿漉漉的黑板,却见胡刚正呆呆的站在黑板前不知在干什么。
此时,胡刚眼里的黑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黑乎乎的湿亮,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感随着一种墨香味一同散发开来。胡刚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但内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激励着自己,好好努力,抓住一切机会,只要有勇气,就比别人抓住更多的机会。胡刚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内心里的幻觉,只是一脸肃穆的神情。
李云山拍了胡刚肩膀一下,“胡兄弟,想什么呢。”
胡刚精神一震,笑道;“没事,刚才走神了。”
李云山笑道:“是看到你走神了,还以为你想媳妇了呢。”
王嫂也笑着问道:“胡兄弟,家里有媳妇?”
“没有,咱家里穷,哪有姑娘看上咱啊。”胡刚自嘲道。
王嫂听胡刚说完,笑着道:“别担心,胡兄弟还年轻,凭胡兄弟的人才,我就不相信能打光棍,有时间跟李先生多学点文化,以后会有用的。”胡刚感激的朝王嫂点头。从来岛城到认识李先生、王大海两口子总共才两三天的功夫,可大家对他的感觉,就如同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不,对他就如同家人一样。
李云山开始询问王大海和胡刚:“一开始你们最想学什么?”
“最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还有工友的名字怎么写。”王大海说道。
李云山又转向胡刚。胡刚也说道:“王大哥说的其实就是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的想法,先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再一个能看懂别人的名字就行了。”
胡刚在渔船上给船东打工多年,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每年结账的时候,账房先生把一本厚厚的账本摆在他面前,让他看看一年他都干了多少活,可是他一个字都不认识,又大又厚的账本白纸黑字的摆在自己面前,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看也白看,不识字什么也看不懂。
直到自己脸红脖子粗的站在那里不自然的时候,账房先生带着一种嘲笑般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一种嘲笑),让他把手指蘸一下红印泥摁在他指定的位置,稀里糊涂的就算将一年的帐掀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活干了不少却没有攒下几个钱。当他最好的朋友出事之后,他把仅有的那点积蓄留给了朋友的家人,然后单身一人来到了这座岛城,现在能跟着李先生学文化,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胡刚从内心里感觉,自己出来闯荡是对的。
作为一个男人,就要有出去闯荡的勇气。在家门口的那点地方,眼界毕竟就那么一点,接触的人都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出门虽然是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有勇气去闯,其中的收获毫无疑问将让自己终生受益。
李云山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咱们的第一课就把来上课的同学名字都写上,叫大家先认识一下自己的名字,以后慢慢再教别的。”接着他看了看王大海和胡刚,又说了一句:“只要想学,用不了半年,不但能写自己的名字,写别人的名字,还能看懂报纸上的一些小文章。”他又看看二人一眼问道:“想不想做到这一步?”
王大海和胡刚都没有敢说想,只是说尽力用功吧。
王大海想起白天工友们问学费的事,便和李云山说了一下。李云山思考片刻道:“学费的事情是小事,你看着和他们解释吧。”王大海就把自己和他们如何说的,都一一和李云山说了一遍。李云山听完说,行,那样就行。我们的目的不在那几个学费上。
李云山又转向王嫂道:“嫂子,你有时间也可以学学,只要你稍微用功一下,你比他们都有条件学得更好。”
王嫂惊奇的说:“怎么会呢?我一个字不识又笨得要命。”
李云山道:“晚上他们来学习,白天他们是看不到这些字的,你能看到,心里自然又多了一些印象,学的就会比他们要扎实。”
“奥,还有这好处。”王嫂笑道。
李云山也笑着说了一句:“那当然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王嫂问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什么意思?王大海和胡刚也好奇的听着。李云山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站在离水面近的地方,能先看到天上的月亮。”
王嫂说:“为什么站在离水近的地方能先看到月亮?站在哪里不一样看到?”
李云山又解释道:“站在别的地方也能看到月亮,你是不是要抬头看啊。”
“是啊。”王嫂答道。
“那么你站在水边上,不用抬头,是不是就能看到水中的月亮?”
王嫂一拍巴掌笑着道:“是这么回事。你们文化人肚子里的弯弯就是多。”大家说笑一番之后,李云山和胡刚也相继离开了王家。
胡刚感觉今晚收获不小。他在心里琢磨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话的意思,还越想越有意思。他在想,近水楼台都能先得月,自己跟着李先生是不是也能多学点文化?他说半年以后不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能看报上的文章。要是自己真能学到这种地步那多好啊!自己家可是几辈子都没有出过识字的人了。
第二天下午临收工之前,王大海告诉想学文化的工友们,今天晚上吃完饭后,就可以到自己家里跟着李先生上课学文化了。大家听到上课的词儿,禁不住都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是的,对于习惯了扛包抬货的汉子们来说,乍一听上课学文化这个词儿,还真是有点新鲜,有点难为情,甚至还有点搞笑的感觉。是的,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一个叫王顺的小伙子,调皮地走到王大海的面前,滑稽的给王大海鞠了一躬说:“先生好。”惹得大家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等大家笑过之后,王大海说道:“人家李先生教咱们学文化又不收学费,这事我已经和李先生说了,李先生说他本来就没想收什么学费。晚上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李先生说了,就看大家能坚持学多久了。”
一个年轻人笑着说道:“只要李先生教,那我就一直学到娶媳妇。”
旁边一个小伙子问:“怎么学到娶媳妇?”
“你傻呀,娶了媳妇晚上哪有空去学习啊。”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夏日天长,又是第一天上课,大家回家吃过晚饭撂下碗筷,就兴冲冲地朝王大海家赶过来。看到人多屋小天又不黑,李云山干脆就将昨晚漆好的黑板立在院子里,几个不安分的小子,围在黑板前面像是在审视什么似的看着黑板,而黑板上黑漆漆的什么也没写,他们几个像是硬要从黑板上看出个什么似的,围在那里不散。王大海招呼大家喊道:“哎,你们几个小子,站在那里看什么?那里面也没有你媳妇,赶紧过来帮着搬凳子,一点眼力见也没有,到时候谁给你说媳妇,我就专门给打破头。”几个人这才不好意思的散开了。几个人到屋里往外搬凳子,大凳子小凳子全都搬出来了,最后连劈柴火用的木墩都搬过来了,结果还有四五个人没有凳子坐。
胡刚见凳子少,就到院子外面搬了几块光滑的石头进来,几个没凳子的人一人搬了一块坐了。王大海见了笑骂道:“你们几个人还真拿自己当客人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天有些人在码头的船上见过胡刚,后来见他也跟着车去卸货,猜着可能是老大的亲戚。见老大说话,一个个都伸着耳朵听着。王大海接着说道:“这是我表弟胡刚,刚从海曲那边过来,现在在码头的船上干,以后大家看见谁敢欺负他,都帮着点知道不?”众人一起吆喝着:“好来。”
也不知这帮人吆喝的“好来”是说被人欺负的好呢,还是答应“没问题”的意思,也没人去追究他们话里的意思,这帮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自有他们这个层次特有的话语特点,他们的话语特点简单明了,在干活的时候,一声招呼、一个手势都能代表一个意思。减少说话的频率也是减少体力损失的一个方法,如果你看到他们连手势都懒得打的时候,那就说明他们已经疲劳到什么程度了。
不管什么地方的装卸工人,在不以机械设备为主的时候,所有的货物都是由人工装卸的。不说别的,单单是180斤重的包装袋,再好的体力干一整天也会累趴下。当然了,这也看带班的老大会不会安排了,碰上会合理安排的老大,活虽然累一点,但绝不会累趴下;碰上那种粗鲁的老大,那活干的累人不说,还容易因干活不顺憋气引起打架斗殴等其他事。
干这种重体力活,工人们最怕的就是闪腰岔气。自己站立的姿势一个不对,或者配合不好重力不稳,或者负责上货的人故意使坏,手底下稍微一重,都有可能造成下面接货的人身体出现损伤。而这种暗地里使坏的方法瞒不过有经验的装卸工。
一旦有谁感觉到不对头,就会马上指出对方存在的问题。这些靠着身体吃饭的人,谁都不想吃哑巴亏,伤了自己的身子,少挣了钱不说,还落个被人笑话的事,这不是爷们儿能咽下的事。
如果有谁被当场指出干活有问题,他能承认是自己失手不小心的话,对方多半也不甚追究,只是说以后干活注意点就行。如果被指出自己干活有问题,却还死不承认的话,恐怕就有点故意了,这两人的矛盾也就结上了,甚至会因此打架也说不定。装卸工因为这种事打架是经常的事。可是王大海这个队,几年前就已经没有打架这种野蛮行为了。
这几年王大海在这帮粗人中的威信越来越高,不单单是他不赚弟兄们的便宜,还尽可能的为弟兄们争取点利益。更重要的是,这几年跟他在一起,不论干什么活,轻活、重活、技巧活,大家干的都很顺心,也乐意跟他干,听他的指挥。为什么?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跟着他干,人安全。本来干这一行,闪腰岔气是职业病,常见的事,但在王大海这里,几乎就没有这种情况发生。在大港那边,尽管有机械设备辅助卸货,但闪腰岔气的工人还是经常出现。一旦闪腰岔气没有个十天八天的别想能干活,何况又是他们这种体力活。而这些人又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少全指望着顶梁柱,十天八天的不干活,就意味着一个月原来的收入要减少三分之一,这对家庭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但又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是谁摊上谁自认倒霉吧。
大港装卸队里的老大也来找过王大海问过有什么好招,也来观摩过他们这边怎么干活。王大海说哪有什么妙招好招的,大家就是那么干的。实际上在这种活的安排上,王大海真有自己行之有效的一套方法,目前王大海手下的三员大将只有吴海波已经摸到门道。杨刚心眼太实,肚子里没有那些弯弯;崔亮虽然聪明却并没有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算是只会带班不去用心安排。而吴海波现在在带班、如何调剂人安排活这方面已经慢慢的显露出他的能力。王大海现在基本上已经不用事事出头了,有活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稍作安排,便让这三员大将带人干就行了。当然了,重要一点的货物,王大海尽量让吴海波或者是杨刚他们的班去干,这样的话,他可以省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