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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与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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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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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生

短暂的秋天走过小城,雨拍打着,为银杏大道做了一次洗礼。徐桂生推着他两百块买的老电瓶车,糟糕的天气使它垂垂老矣的身躯抛锚了。桂生无奈地推着老伙计,走过银杏大道,银杏叶如黄蝶一般,浸了雨水一片黏在一片上,堆在路边,桂生踩碎一个杏子,发出狗屎般难闻的气味。伞下的行人望着这个在雨中吃力前行的男人,投来悲悯的目光,但也仅有目光。

一股情绪涌到大脑,头一沉,泪水和汹涌的回忆不自觉地使他的视线更模糊了。

  一.

闷热的酿酒房,桂生汗流浃背的将玉米倒进炉灶,赵香走进来,甜蜜地笑着对他说:“你辛苦了。”生将烧好的酒醋倒出来,交给赵香,说:“把这些都晒晒,门口板子上的可以收起来了,不辛苦。”

徐桂生想起侄女上幼儿园时,桂生与幼师恋爱。那时的他好像有花不完的钱,也无需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会开挖掘机,有活就干,一个月八九千的工资,怎么也花不完。他随时都穿着酒红内衬的西装,走在新闻路上,好不风光。他喜欢喝得大醉,然后大闹一场自杀。在母亲出租屋门口,铁制的栏杆就曾被他扯坏了一个大洞。

他与幼师相恋后差点结婚。一夜,他又喝得大醉,他骑着摩托摇摇晃晃行在回老家的路上,赵香放心不下,在后面跟着,徐桂生加快了速度,赵香也跟着跑起来,鞋子不知所踪,她似乎在担心桂生做傻事。徐桂生自顾自地骑着,过了十分钟,他回头看,赵香仍在不远处跑着追他,嘴里说:“桂生,别骑了,我送你。”

徐桂生停下来了。昏暗的灯光下,赵香狼狈不堪,只有她的眼和脸庞在模糊的世界中熠熠生辉。

后来,徐桂生驾着几年前母亲给他买的面包车风风光光地行驶了四十多公里,将赵香迎进了他家的门,喜庆的红,包围了他。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只是,他在一次出工时,一个人站在他的机器后面,那天的雨真大,他没有看到。他埋死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最后,他赔了二十六万。他不再碰挖掘机。他又开始驾着面包车往返在国道上拉客了。

桂生与赵香商定酿酒,酿完后的酒糟用来喂猪。姐夫帮他贷了十万,他知道,姐姐应该对他有怨气,母亲将什么都给了桂生,姐姐嫁人后,生下了侄女,侄女几个月大时,父亲意外身亡,母亲卖了山卖了地,姐姐曾让他们在新闻路上买几个铺面,那时才两三万一间,十年巨变,最小的店铺也到了七十万高价。他们当然没有听取。

母亲从小就重男轻女,两夫妻外出开饭店带的孩子也是桂生,桂生自然也没考上高中,十八岁拿了驾照,母亲就给他买了一辆车,让他往返跑国道,那时的一辆车啊。而姐姐呢,从小与聋盲的奶奶生活,直到两人不再开饭店。出嫁后,姐姐向母亲借两千块钱母亲以没钱为由拒绝了她。

徐桂生给自己的小作坊取了个名字——愿景有限公司。养了猪一个月后,桂生看了看,猪瘦得像猴子一样。 他立刻叫停了赵香,他买了饲料,猪终于又一天天圆起来,酒却始终卖不出去。

徐桂生又开始喝酒了。猪价不景气,他为了防亏空太多,大手一挥,卖完了十多头猪。不出一个月,猪肉价格翻了三倍。

徐桂生约了朋友来家里喝酒,母亲总是打骂他和他的狐朋狗友,让他不要喝酒。

“可是,妈,我的酒卖不出去了。”徐桂生想和母亲说话,最后却无力的躲回房间。二十几缸玉米酒酒香淳厚,怎么没人要呢。徐桂生一杯接一杯喝着,姐姐又出现了,姐姐帮他联系好了买家,帮他卖了大半。桂生看着姐姐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心中有些难受,还有一些没来由的委屈。

桂生换了一辆车,他卖掉了面包车,买了一辆二手小轿车,他在没卖的那块地上建起了十多间猪舍,另一块地上建了一半时,政府来人了。他是违规建造。他和赵香网货了二十万,又买进了一批猪,他认识了猪的习性,学习了一些养殖技能,每天认真研究,想打一回翻身仗。

最后,畜牲瘟疫来了。与此同时,徐桂生看好县城一处二层小破楼,姐夫告诉他:“桂生,十七万就十七万吧,不行我和你姐借你点。桂生安个家吧,你女儿也要上幼儿园了。”徐桂生却认为不值,他想以十五万买下,商量了很久,对方仍是十七万要价。女儿马上要上幼儿园了,他报了政府廉租房,小屋只有一个客厅,赵香拉上了一个帘,成了卧室。卫生间只有两平米,厨房里,站不下去三个人。虽然瘟疫过后,活下来的猪不多了,但是徐桂生对以后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吧,他有妻女。

一天中午,徐桂生路过没买的那栋小破房前,红色的字在阴天里格外醒目,周围的房屋有的已经拆了,放眼一片断壁残垣。徐桂生发了愣,两个月,这片房屋因为修公路,拆迁了。

徐桂生有些怅然,他笑了,大概笑命运如此。他又喝酒了。

他说:“人家说,命中带官,书都不用翻,我是什么呢?”

  二.

他的妻子也找工作了,赵香在美容院找到了 一份工作,一个月一千多的工资勉强糊口。没几月,徐桂生不同的催债人找上门来了。他和赵看已经欠了四十七万了,带本带息。

母亲的脸不再像年轻时容光焕发,而是变得肥胖,脸上也市满了细纹,手脚上也开始长老年斑,搬到了一年一千租金的菜市场出租屋里,出租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水龙头。当晚,母亲含着泪却没流下。她对徐桂生说:“出去闯闯吧。”

徐桂生踏上了前往广东的路。

他在广州送起了外卖。三个月后,赵香辞掉了在老家县城的工作,来到广州寻找桂生。赵香第一次从山里走出来看到繁华的城市。她有些看得入迷了。徐桂生裹着破皮袄站在车站口张望着,他的脸庞上爬满了胡茬。与七年前光鲜亮丽地前往深山迎娶她的帅气小伙相比,早已是云泥之别了。回到他们在广州的小屋,赵香对桂生说:“明天找工我去找工作了。”徐桂生高兴地说:“不用啦,老家我们有个亲戚在这儿,这屋子也是他家帮忙找的。我托他帮我们说了个工作,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奶茶店,你明天去面试就行。今晚我们发拾一下东西,唉,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本来说带你出去吃,但人家说他请客,我们上他家吃,他们一家也是出来躲债的,一会儿别说错话了啊。”“嗯。”

第二天,赵香美丽的,容光焕发去面试,最后,他们不要她。她被拒绝的,理由:没有读完高中。徐桂生有些失措,赵香却笑着说:“我也送外卖吧。”“不行,太苦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徐桂生想也没想拒绝了。赵香摇摇头,说:“我去饭店看看。”

她最终找到了在饭店端盘子的工作。她每天面对不同的客人,不同的油污,不同的,形形色色的人。徐桂生每日每夜穿棱在广州的人流之中,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人生,昏暗的前路,天文般的债务,心中无数苦楚只能埋在心中的深处了,他没什么要抱怨倾诉的。

  三、

这天是灯火阑珊的夜,赵香凌晨才下班,徐桂生本想着是要送外卖,不去接海香下班了。可是他想起这个陪着自己大起大落的女人,还有他们幸福的点滴,心中涌上感动,徐桂生决定不再在今夜工作,他买了赵香爱吃的烧烤,去往繁闹的街,接他媳妇下班。

他看到的,是她和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男人,一起走出饭店,后面一行人有说有笑。徐桂生呆呆地看着海香上了别的男人的车。那个男人看上去很年轻,是个小白脸。

徐桂生没有闹。他一个人到家乡人家中,喝起酒。等他回到两人的小屋时,他推开门看到妻子,委屈刹那涌上头,桂生含着眼泪质问,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赵香一再解释只是同事,可是……徐桂生打了她,结婚以来第一次。一直以来无论她做错了什么, 天大的错,桂生也没怪过她。一个巴掌,扇红了赵香的半边脸。赵香平静地说:“离婚。徐桂生愣住了。他摇了摇头,赵香用头使劲撞击着桌子,哭着说:“徐桂生,我和你结婚不是为了吃苦的,吃苦我愿意陪着你,你打我?离婚!不离……”

徐桂生点上了一支香烟,只感觉天旋地转,他抓起烟灰缸,往墙上一砸,瞬间粉碎。他抓起一片,拼力划开手腕,热血瞬间涌出,流到地砖上。

徐桂生再次抓起滑腻的玻璃,赵香扑过来一把夺过,徐桂生停了一会儿,开始往墙上撞,说:“对不起……”

徐桂生给姐姐打了电话,说:“骑车时不小心摔了手,可不可以报医疗保险?”姐姐有些不耐烦,说:“你怎么搞的,伤不伤?不可以,是又伤到那只手了吗?我帮你问问,先别急着入院。”姐姐的性格已经被磨得暴燥了。徐桂生看着左手手腕皮肉翻出,等不了了,他在广州入院了。

徐桂生的手在几年前去帮亲戚拉谷物,亲戚开农用车出了差错,车头一甩,桂生的右臂撞上土墙,全断。已经不太灵活,布满疤痕,他也没让亲戚赔钱,那时的他心中存“义”字,认为不是别人的错。

徐桂生躺在阴冷的床上,身边没有一个人。

姐姐很快来电话了,让他回家,可以省些医疗费,也可以顺便回家过年,回家,还可以有人照顾他。姐姐的直觉似乎一直很准。

徐桂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了,年不回来过了,等伤好些又回来,没事,有赵香呢。”姐姐又暴躁了,说:“广州医疗贵!随便你!你这种人我说的话什么时候听过?当年……”

如果……徐桂生不去想了。

春节很冷,母亲寄来了一些过冬的东西,并交代他他的女儿很好,小学一年级期末考试考了第五名。

徐桂生不想在医院多待,三天就出院了,但是连带手术费总共一万多,花光了几个月以来他的存储。他用不灵便的右手又开始送外卖了。

他还有女儿。只是,夜晚归家,等着他的不是与妻子相见的温馨而是堆满脏衣的窄床。

  四.

不久后,新冠疫情开始了。

母亲和姐姐轮番打电话让回家,姐姐打了两次后就不耐烦了,第三次,她说:“快点滚回来!”徐桂生无奈的说:“我出院了,我想送点外卖,回不来了。”姐姐平静了一些,说:“疫情比较严峻,你又在广州,早点出院也好,医院病人多,住三四天就回家养着,外卖别送了。”桂生无奈地说:“不送我吃什么。”姐姐沉默了。过一阵儿,她说:“行了,注意安全,多养几天,你多送两天不会让你变成土豪,不说了,我忙。”

没等徐桂生回话,电话已经挂断。徐桂生继续游荡在大街小巷。母亲近来时常来电话,从桂生出来的第一天起,电话没停过。徐桂生的催债人越来越多,他们也打爆了徐桂生的电话,他刚存进一些钱,不同的银行就把钱全部扣完,老家的债主们大多是亲戚,朋友,有的有时偶尔打个电话过来,有的早已拉黑了他。徐桂生告诉母亲,自己不用这个 又电话了,告诉老家的亲戚朋友,他有钱一定先还给他们。

徐桂生要同一趟家了。

徐桂生坐了两天的车,回到了家乡,空中已有春天的意味。他的身形早已走样,肚腩突出来,脸也圆起来,他也不修边幅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身边是许久未见的赵香,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脸上挂着疲倦。

他们刚下车就回了老家隔离。姐姐来过一次,她在老家路口守卡,她全副武装,看不清神色,只是冷冷地说:“好好隔离,签字。”姐姐还负责老家返乡人员监测,桂生知道,姐姐连日以来很疲倦,徐桂生欠了姐姐两万,还有一些细碎的,他有些惭愧,连点头。

女儿见到爸妈已是十多天后。女儿高兴地拉着爸妈转圈,女儿六岁了,又长高了,徐桂生看着赵香脸上挂着和他一祥虚假的笑,心里有些堵。

徐桂生跟母亲要了一张母亲的银行卡,告诉了母亲自己的新号码,往水泵里放满了水,母亲说:“催债的电话打到我这儿了。”徐桂生没有反应,说,下次不是熟人的电话不要接了。

徐桂生和赵香终究没有在家人面前撕破脸。

他们本想悄悄离去,不让女儿知道,但是雨伞忘拿了,女儿还是醒了。他们在手站,女儿哭看,抱住了赵香。她没有大哭大闹,没让他们不要走,只是紧紧抱着她的妈妈。母亲说:“孩子,他们要走了。”女儿放开了赵香,大哭起来,哭着坐回她奶奶小小的三轮车上,她或许不知道父母在老家待不下去了,但她知道,父母是去挣钱了。

徐桂生又一次离开家,又一次来到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他没有再找赵香,只是会时常想他们还有没有以后。

徐桂生终究给姐姐说了,姐姐先是骂着:“你是不是做什么事了?我就和道会这一天,当初让你一个人去,就是觉得这个女人从大山里出来,去到大城市,开了眼界,你又没救她的命,她凭什么跟你?不要离婚,拖着。”徐桂生没敢告诉母亲,可纸包不住熊熊大火,母亲哭了。徐桂生心里又烦躁又酸楚,他吼着说:“人家不要你儿子了!你儿子什么样你不知道?”

母亲大概打了很多电话给赵香,也许哀求,规劝,愤怒……应该还用女儿求情了,赵香自那夜以后,第一次给桂生打电话,说:“让你妈别打电话骚扰我了!更别用孩子威胁我,我……”徐桂生挂断了电话。

他烦躁地告诉母亲,别再打给赵香电话。母亲带着委屈说:“我只打了三次,三次以后打不通了……”“那是人家不想理你!”电话那头传来组姐的声音。“对了,你姐说不要离,女人就吃年轻这碗饭,你拖着别离……”“我不离。”“好好好,这就好。就算离也要想好。”徐桂生停下摩托,说:“离吧,我要孩子。”母亲说:“孩子别要了,”徐桂生没有说话。姐姐夺过电话,对他说:“债务必平分,孩子的话,毕竟还小,跟她妈妈更好一点如果那女人不要,那我们要。”徐桂生说:“知道了。”他和道,赵香早已说过她不要孩子,他在想,母亲带孩子吧。

没多久,姐姐来电话了,她说:“徐桂生,我现在说的话,你记住了,债务必须平分,必须让她承担一半,起码一半,我知道那女人肯定不要孩子,你得让她每个月付抚养费,必须!”

“知道了。”

时隔四个月,徐桂生再次回到家乡,已是炎炎的夏日,天空干净澄澈。母亲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赵香,姐姐一直强调别心软。

徐桂生和赵香办离婚手续那一天,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最后,赵香负责二十三万债务,桂生负责二十七万。他还是心软了,没要抚养费。母亲得知后气愤地责骂桂生,桂生只是说:“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姐姐气笑了,说:“行了签都签了,就你最容易,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徐桂生没有回答。

他没再去广州,赵香走的那天他一直在不远处抽烟,看着她背上行囊,消失在高速路口。

他找了很多工作,他开大卡车,他开挖掘机,个干夜店,他干工地……姐姐让他去电站,一个月五千多,他没去,给他找了个当兽医学徒的机会,说先学一年,然后单干,每个月开开挖掘机,下班后跑跑山里兽医,他也没去。

姐姐骂他不成器,骂他冥顽不灵,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母亲是个很传统的老人,她唯一做错的,或许就是太溺爱孩子,对姐姐关心在幼时缺失。母亲以前好打麻将,好跳广场舞,如今,她的舞伴多成债主,人情世故的钱她也拿不出来。上次回广州,借了一个老太太一千路费,老太太借了两千,加上之前的,总共两万。老太太是退休干部,对母亲很好给母亲送菜送锅送旧家具,而母亲已觉得无颜面对。母亲不再去跳舞,跳舞团队中大多都是富裕家庭,母亲,格格不入。

  五、

徐桂生没有擦脸上的泪,他和着雨,他不再去看行人的眼神,他继续推着老电瓶车去往母亲住处,他得换身衣服。

明早六点,他还得坐上前往广州的车,这次,仍是一个人。

秋天已经来了,他呢就是出生在三十三年前的那个桂花飘香的秋。

睡梦中,他是孩童时的模样,可悲的折了半翅的苍蝇苟且地爬行,不知是被谁恶意折去半翅,匐在折断了的桂花枝头,它们的,也是命运多舛,也是被折下生的希望。

那阵香,却一直在他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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