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愿琴
小时候,家住梁子湖畔的一个小乡村。对于乡村的记忆,我和许多人一样,是炊烟、夕阳、老牛、草垛,是泥土的芬芳、露珠的甘甜、野花的羞涩,以及老屋的深邃温暖、大树的浓荫蔽日、乡亲的勤劳善良……除此之外,总有那一抹经年弥香的邮政绿,在心的深处温柔飘扬。
乡村真是很小,小到只有几十户人家、两三百人口,小到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沿着弯弯的小河连接着水天白云的远方。远方有一条又宽又长的大道。和大道平行逶迤的,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大河。大河与大道同风雨,共春秋,缠缠绵绵九十里,把烟波浩渺的梁子湖和县城之滨的万里长江贯通相连起来,吐纳百川,衔含日月。
梁子湖很大,湖汊多,湖面广,流域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是著名的武昌鱼的故乡。梁子湖区域既有平坦无垠的沃野,沃野之上稻黄如金、棉白如银、果绿如玉,又有层峦叠嶂的高山,高山之中“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 ”——水里有鱼,田里有米,山里有树,这儿是大自然赐予的一块原生态钻石宝地。
往往,原生态的地方总是经济不太发达,经济不发达的地方总是交通不便。我不知道在整个梁子湖区域有多少邮递员,只记得,在我所熟悉的那方圆百里之内,总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高个男子,身着墨绿色的邮政服、身背墨绿色的邮政包、骑着一辆墨绿色的邮政自行车,长年累月地奔忙在梁子湖北岸纵横交错的山川河流与高低远近的田园村落之间,披星戴月,阴晴无缺。远远地望去,他那一身邮政绿,影影绰绰,浓浓淡淡,俨然已成为飘逸在水乡泽国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这一抹绿,连接着万千人家,承载着万千期盼,传递着万千情思。湖乡湿地,山高水长,青砖、土砖、红砖筑就的村庄和街市,集中或零星地分布在高山平川之中,人们各居其所,各得其乐。在电视、电话、电脑都没有普及的年代里,他们与外界的信息沟通除了走出去,除了少数人家或许会有一个砖头大小的收音机,平时主要就是靠电报和书信来实现了。因此,这一抹绿如飞针,将散漫于沟壑湖港和深谷幽兰之间的千家万户编织连接起来,横横竖竖,弯弯曲曲,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共同组成了一幅绿色的线条画。这幅画映照在渺如云烟的梁子湖里,清波荡漾,笑语盈盈。
这一抹绿,曾经饱含着我童年的骄傲和自豪。我没有问,但我猜,他一定是姓徐的。他的家与我外婆的家在同一个村庄,那村庄里世代居住着徐姓家族,几乎没有杂姓,所以我想他应该也是姓徐的。而我所在的小乡村里,小伙伴中只有我的外婆家在徐家湾,只有我除了平时能在小乡村里见到他,更在节假日去外婆家时也能见到他,这成了那个信息闭塞年代里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一个资本:“我知道他家在哪里”、“他家跟我外婆家只隔着三四间屋子”、“他家门前有一颗好大好大的枣子树”……呵呵,天真无邪的童年,世外桃源的小乡村,每每年幼懵懂的我这样得意地炫耀时,同样年幼懵懂的小伙伴们就会露出羡慕的表情,向我投以羡慕的眼光,给我小小的虚荣心灌注着最大的满足。
小乡村,信息真的很闭塞。常年地,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他们的双脚除了脚下这一方土地,几乎没有向外挪出过。行走在村村镇镇之间的,除了讨饭的、卖艺的、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再就是邮递员了。每当邮递员来的时候,村里就像过节一样,男女老少都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婆婆妈妈们多半不识字,她们若是收到了远方的书信,就当场撕开,请邮递员帮忙念一下。那位徐姓邮递员真是好脾气,他不管有多累、多忙,也会耐心地一字一句地念给她们听,遇到一些她们听不懂的词句,他还要耐心地解释一番——我觉得,邮递员是比村里的老教师还要有学问的人。而他的那一身绿哦,浸没在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若隐若现的青丝白发之中,分明在熠熠烁烁地闪耀着灵性和智慧的光芒。
六岁半,我上学了。徐叔叔来到只有两间教室的乡村小学校,他向老师建议,给孩子们订阅报纸。记得我当时很认真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报纸是什么啊?”他笑眯眯地从那个神秘的绿色邮包里取出一大张印满铅字和图案的白纸,说:“这就是报纸。报纸上有很多知识和图画,好看,好玩。”真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报纸。就是这份叫做《中国少年报》的报纸,开启了我对文字的无限热爱和向往,促使我以后多年都在为文字而痴迷和沉醉。这样的痴迷和沉醉,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并将持续到永远。
十岁,我家迁往与梁子湖相隔万里之遥的新疆。在那些被千山万水相阻、被牵肠挂肚填满的日子里,一次次,我们把对故乡亲友的思念和愿望,郑重地装进一个个饱满的信封,让信封飞越万水千山、飞越日夜星辰,到达梁子湖畔的小乡村。每每那时候,我就在遥远的北疆想象着:一身墨绿色着装的徐叔叔在阳光下、在风雨中,或沿着泥泞的羊肠小道、或顺着平坦的宽阔大道、骑着或推着他的自行车,他与他的邮包把许多许多的浓情重意,许多许多的真情实感,送到了我日渐年迈的的祖父祖母手里,祖父祖母对他千恩万谢,然后目送着他变成一抹由大到小、由浓到淡的绿,渐渐消失在山高水长的远方……
车轮滚滚,叮叮呤呤,一抹绿色在漂移。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三十多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今天的社会,电话、互联网等都早已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远比书信来得更便捷,人们得到信息和知识的媒介也远远不限于报纸和杂志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常常站在窗前遥望梁子湖北岸的那一方故土,眼前就会不经意地飘过那一抹童年的邮政绿,久久不散。
掐指细算,那位徐叔叔,现在应是古稀老人了。我想,他一定在如今已很富足的徐家湾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吧。他曾经把自己当作一支画笔,给方圆百里的乡亲们涂抹的那幅绿色美图,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呢?村村镇镇记得么?山川河流记得么?梁子湖记得么?于我而言,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