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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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愿琴
1、一条路
小时候，我不知道你有多长
更不知道你将通向何方
在你长长的蜿蜒曲折里
我在我熟悉的那一段来回往返
我被母亲抱在怀里走过你的臂膀
我被父亲挑在箩筐里走过你的肢干
我蹒跚着稚嫩的脚丫在你的手心
踩下一串串长长的脚印
到达你，需先穿过稻田
田埂上的红花草飞上我的发髻
引来蜂飞蝶舞
连接你，需乘船过河
年老的艄公扯起嗓子一吆喝
船也悠悠水也悠悠
你是一条路
路的这头是奶奶，那头是外婆
每年春节或端午来临的时候
我在你的身上喜地欢天地蹦蹦跳跳
两边的树也黄黄绿绿地随我舞蹈
你是一条路
路的这头是家，那头是学校
每到周末的时候，哪怕雷电风雨
我苦命的教师父亲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
在你那里来来回回，七十多里沙和土啊
回到家的父亲满身风尘，只有眼睛在眨呀眨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
我和父亲站在路边等公交车
前边来了一位戴着帽子的人
我说我长大了也要买这样好看的帽子
又来了一位穿裙子的人
我说我长大了也要穿这样漂亮的裙子
又来了一位戴着眼镜的人
我说我长大了也要戴眼镜
父亲朝我望望，终于忍不住
笑了
现在的我果然就戴了眼镜
我还是我
现在的你平直了许多宽阔了许多
你还是你么
2、一支港
原来我是不知道你来自梁子湖的
原来我也不知道你有悠悠九十里之长
原来我更不知道你流向了万古长江，属于大海
未曾读书的母亲告诉我一个美丽的传说
她说你是猪八戒一嘴一嘴拱出来的，我一直都信
母亲在县城的医院生下了我
姑姑用大衣把我裹着抱着就上了船
船在你宽阔的胸怀里一路春光一路悠
我在大衣的温暖里酣酣然然入梦乡
船到了岸，她们也上了岸
很久，姑姑才发现抱着的大衣空空荡荡
我被掉在了船上，仍然在酣然美梦
或者，是你伸出了热情的双手挽留了我罢
你的两岸春有青青麦苗，夏有滚滚稻浪
秋天的棉花软软白白地连到了天边
连着天上的云，连着乡亲们温暖的心
你的流水温润如玉，映照着长长的石阶
和石阶尽头红墙黑瓦的屋子，屋前的鸡和鸭
还有屋侧猪圈里那几头懒懒洋洋的大肥猪
你是男孩子游泳嬉闹沉沉浮浮的天堂
你是女孩子欲照还羞抬头低头的明镜
你是爷爷搬罾捕鱼起起落落的乐园
你是奶奶捣衣洗菜揉着摘着的生活全部
秋天的时候，你陪着我去上学
上学要挑一副沉重的担子
一头是花花的白米和咸咸的腌菜
一头是温暖的棉絮和洁净的床单
年迈的奶奶挑着担子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你就陪着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
在离学校还有很远的地方
忙碌的奶奶说不送了，你自己挑去吧
我挑
可是十二岁的肩膀实在太稚嫩
承受不了那如巨石一样的沉重
我只有走下长长的草坡
向你捧一口清甜的河水
送给我亲爱的奶奶
奶奶的汗水与泪水就和你相融
你清澈的眼眸映着祖孙一直一弯两个身影
我真的相信你是猪八戒拱出来的
我真的相信今天的你依然掬捧就可入口
你已走出深闺
你正走向更加广阔的江河海洋
和我一样，无论走到哪里
我们都有共同的故乡
3、一条河
你，就不用说了啊
因为我们之间太熟悉太熟悉了
熟悉得你时时听得见我的心跳
熟悉得我刻刻看得见你的哭和笑
你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离开
看着我又从遥远的大西北回到故乡
回到你的岸边望着层层水波忘情地远眺
你有时如小家碧玉在春风里缓缓流淌
有时又如东边醒狮在半夜里狂呼怒号
你把月山湖里清清的荷香和菱香
款款地送到长港送到长江送到大海
你这边的村庄淳朴善良
你那边的麦田青了又黄
许多的鱼呀虾呀乌龟甲鱼还有滑溜溜的水蛇
它们在你青翠的水草间游来游去
许多光腚的男孩逃脱母亲的警告
他们一次次地在你清凉的水里追打嬉闹
清晨，东方初起的阳光照着你岸边的柳树亮亮晶晶
沿河有奶奶妈妈姑姑阿姨姐姐妹妹一字排开的洗衣女
邦邦的捣衣声在晨曦里此起彼伏
欢快的笑声和说话声随着水波荡漾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孩子的大哭嚎啕
漂亮的舅妈走过去轻轻地笑着抚摸着他
原来是我那可爱的弟弟
正做着钓起一只乌龟如何食用的美梦
不料含着鱼钩的肥鱼提起来了
又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了水中央
你在龙卷风突起的季节里如黄河奔腾
你在腊梅花盛开的时候冰冻三尺
你四季分明喜怒有常深情无限
你和田里的稻谷地里的小麦一样
你和水里的莲藕岸上的棉花一样
都是养育我长大的食粮和衣裳
都是我走遍天涯也放不下的牵挂和家乡
4、一座桥
这是我第二次提笔写你了
但你架在我的心里，已越千千回
你身下的碧波盈盈柳岸青青
你头顶的白云悠悠翠鸟长鸣
你前方的朝天大路连通着大地的东西南北
你后面的欢笑人声温暖着我的春夏秋冬
你左手托起烟波浩渺的梁子湖
你右手指向大浪淘沙的长江
你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甚至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
都如发丝与毫毛，长在我的身上
又似红艳艳的鲜血，流淌在我的心田
我十二岁刚学会骑自行车的那一年
每天在平坦的稻谷场上踩着滑着地打转
平地里长大的孩子只在平地上跑
当有一天立在你高高的身躯上
看到两边缓缓而下的长长的高坡
我的兴奋跳出那颗比平地还要平的心脏
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单脚滑着自行车
飞速而下
耳畔的呼呼风声为我喝彩
桥下的潺潺流水为我鼓掌
路边的杨柳为我翩翩起舞
两旁的行人对我驻足观望
只有我骨肉相连的父亲
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当年是桥畔中学最优秀的学生
这，你是最知道的
我带着从大西北学回的标准普通话
活跃在学校的大小舞台
我每个学期都怀揣着鲜红的奖状
从你的身上来来去去
我和我的同学们，我的姐妹们
背着书包背着米袋背着衣服挑着被子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都从你的身上走过
你看着我们活泼快乐的身影
你听着我们打打闹闹的欢笑
你和着我们青春蓬发的节奏一起跳舞
你感受我们少年无忧的活力一起歌唱
去年，听说不到而立的你不堪重负即将垮塌
听说为了到湖心岛去品尝鲜美的水蟹
许多的人和许多的车接踵而至
他们踩着你踏着你碾着你压着你
只为那可怜的自私的一饱口福
他们听不到你日日夜夜的喘息
他们不知道你月月年年的辛苦和疲惫
你，终于趴下了
我看到你的泪流进了已然混浊的河流
就把你留在心里吧
你的碧波你的柳岸你头顶的白云和翠鸟
你的高坡你两岸的麦田和棉花
还有桥下那个村里长长的吊冬瓜
把你们一起留在我的心里
永不垮塌
5、一座山
你是山，你是真正的山
连个高坡都只能在梦里想象的平原地区的孩子
元宵，端午，中秋，春节
她天天都扳着手指头盼望着节假日的到来
节假日到了，外婆家就到了
外婆家到了，山也就到了面前
走出外婆家的门口
就可以沿着盘旋而上的小道
穿过油桐花的芬芳
走过一片惊飞的鸟林
在突起的巨石上坐一坐
在忙碌的蚂蚁面前小心地飘过
偶尔被疑似小蛇的动物吓得屏住了呼吸
再爬上青草掩映的最陡的坡
就到了极目天地舒的山巅巅
到了山巅
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红的是一排排的房屋
绿的是一垅垅的稻田
黑的是村庄里的大树
蓝的是一片浩渺的湖
好大的湖啊，湖的远方呢？
湖的远方是传说中的大城市武汉啊
看到武汉了，看到武汉了
楼房，汽车，火车，轮船，行人
雄伟的长江大桥啊，火一样的黄鹤楼
那个远处的白云之下的朦胧就是大武汉
转个身，再看
脚下连成片的黑瓦和屋顶
哪一个是外婆的家
炊烟从黑色的屋顶上袅袅升起
飘向远方以及更远方一波一波的山峦
山峦上有一群群大雁唱着高歌翩翩飞翔
你是我看到的第一座山
第一座真正的山
我童年的快乐撒满你青青的山坡
我纯真的笑靥烙在你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
我明亮的黑眸映照着你全部的苍翠和挺拔
我想你念你梦你呼唤着你
在每一个风清云淡的傍晚和清晨
6、一面湖
从小，我就在你的岸边长大
我听父亲说起你过去更加巨大更加浩渺的样子
我听母亲说过她参与挖筑广家洲大堤的青春风采
我对你那美丽的传说联翩浮想
我许多次望着你深不可测的湖底寻找高唐的模样
清凉的湖风吹来的时候
我坐在奶奶的渔船上采菱角
船在湖中走，湖在船下游
荷叶是一把一把撑开的大伞
水鸭、水蛇还有肥硕的鱼虾在它底下乘凉
荷花是一个一个俏丽的姑娘
她们连成片地在水天之际的绿毯上歌唱
小小的圆圆的深绿的菱角叶铺满湖面
一串一串长着四个尖尖的菱角就挂在水下
我趴在船沿上顺手捞起一大把
嫩绿的菱叶嫩绿的藤
嫩绿的藤上掉着几个嫩绿的肥菱角
我摘了它剥了它就顺口吃了它
当那水甜水甜的滋味滑进咽喉
我看到奶奶被湖风吹黑的面庞笑成了一朵花
奶奶说，渔民的全部家当就是这只船
这浩渺的大湖就是他们的家
无风无浪水平如镜的夜晚
孩子们在船舱里爬进又爬出
一点渔火在湖中央摇摇晃晃地闪亮
打渔、晒网、腌鱼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他们一个月总有一天要提着一条比人还长的大鱼
来到岸上找个店铺换回青菜和食盐
风来了，雨来了
一条条渔船停靠在安全的港湾
任那三尺高浪掀起巨大的魔爪
任那压顶的乌云拨开层层水花
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
湖面又飘扬着嘹亮的歌和耀眼的帆
我一直自私地以为
把你藏在心里，你就只属于我一人
但是，自从你被一双欲望的眼睛发现
你就作为新开发的旅游点被炒得火热捧得高高
当那些远道的食客循着螃蟹的美味纷至沓来的时候
当那些慕名而至的陌生人贪婪地呼吸着你的空气
摇曳着你青翠柔柔的水草
你披了千百年的神秘面纱被无情撩起
你万古一贯的自然水天被无端打破
喧闹而虚假的繁荣把你粉饰得面目全非
你适应吗
那些荷叶、荷花、长着四个尖尖的菱角适应吗
那些水鸭、水蛇和肥硕的鱼虾逃到了哪里
那一条条比人还长的大鱼游向了何方
我再来看你的时候
趴在奶奶的船沿上是否还能透过清澈的湖底
看到你水下被沉下去的古镇高唐
7、一排树
那一年我三岁
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
我们穿过田埂，跨过小河
走上一条宽宽长长的大路
小小的我们走了很久很久
宽宽的大路还是好长好长
父亲累了，说你下来自己走走吧
我指着前方说，到了那一排树我就下来
我听到远处的布谷鸟声声啼叫
我看到金黄的麦浪层层翻滚
我闻到成熟的油菜籽迸出阵阵清香
我又听到肥硕的鱼儿在河里啪啪直跳
我又看到白色的蝴蝶在眼前扑扑直飞
我又闻到初出水面的小荷幽幽地冒着小尖儿
我还听到一头老牛在水田里大口大口地畅意豪饮
我还看到一位老农在水沟里扯起一根根白嫩的藕带
我还闻到一朵栀子花的幽香被勤劳的小蜜蜂带过来
我没有看到父亲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我没有闻到父亲的汗水湿透了衣衫
我突然听到父亲气喘吁吁地说
一排树到了
我回头
果是有一排青翠的柳树站在大路一边
她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
她们穿着新绿的衣衫婆娑飘飘
她们婀娜的身姿倒映在路边的长河里
风一吹
水也摇摇，树也摇摇
摇，摇，父亲就要把我放下来了
我连忙喊：
我说的不是这一排树
前面，前面那个塆子
到了那里的一排树我再下来自己走
我听到
身边这一排青翠的柳树
在风里捂着嘴巴笑
在水里踮着脚尖跳
8、一座岛
我从小就在你的传说里长大
我稚嫩的脑瓜常常想象着你漂浮的样子
我许多次摘下一枚枚宽阔的树叶
丢进缓缓流淌的小河
我看到树叶随着水波层层远去
于是知道了你在梁子湖里是怎样的飘摇
母亲跟我说
你不要以为岛就是站在那里周围都是水茫茫
站在中央，你根本不知道它有多么宽广
只有到了天上
才能看清它全部的模样
父亲跟我说
有一年游泳的时候，随身的印章掉进了深邃的梁子湖
过了几天，同村的一个人也到梁子湖游泳
他从湖里捡起了一枚牛角黄印章
他坐在村口拿着印章看着上面不认得的繁体字，吹牛
他说这是高唐古镇的衙门法宝
这法宝一摁，谁赏谁罚就有了定论
这法宝一摁，哭的哭，笑的笑
这法宝一摁，那衙门口的狮子就威风抖擞
……
当民办教师的我的父亲走过来
父亲一眼就看到了那枚印章熟悉的颜色和字块
吹牛的人不信这神圣的不认得的繁体字就是父亲的名字
父亲不信那掉进了浩渺梁子湖的印章还会失而复得
我相信，这与梁子岛的美丽传说是一样的传奇
关于你的来历
我听奶奶说，听母亲说，听村里很多人说
而当我十岁那年第一次从书上看到有关你的文字
我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遇到了善良的孟玉红母子
梦里坐在了那一片巨大的荷叶
梦里亲眼看到荷叶变成了孤岛
我的姑姑嫁到岛上去了
年年月月地提着超常肥硕的大鱼回来
我的小姨嫁到岛上去了
春夏秋冬都带回撑着渔船撒开网的讯息
我的弟弟妹妹都在岛上出生了
来来去去我都向他们打探岛上的日落和日出
三十年后
当我的双脚终于踏上你的土地
梁子岛啊
你是否看到了我双眼噙满的泪水
你是否看到了我的步履一直颤颤巍巍
你是否听到了我的心跳一直剑拔弩张
我的眼光充满贪婪
我贪婪地想把你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都装进眼眸
我贪婪地想把你的日夜晨昏潮涨水落都刻进眼球
我在水天一色中沉醉
我在惊涛拍岸中醒来
眼前接踵摩肩的繁华如浮云掠过
我去找我的亲人
再听听他们口里孟玉红母子的传说
再讲讲父亲那一枚印章的故事传奇
或许，他们还会说说
今日小岛更加惊天动地的璀璨辉煌
然后，回家
我告诉从小就在湖边长大的母亲
我告诉无数次眺望湖心岛的母亲
我告诉年过六旬还没上岛的母亲
我说，不像树叶，没有飘摇，稳得很呢
我说，没有到天上
我就已经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灿烂的湖中小岛
9、一条鱼
弟弟说，鱼是有不同的
有的长有的宽有的扁有的黑
鱼有耳朵鱼会睡觉
鱼的肚皮上有一条长长的线
我说，哪能呢
我看鱼都是一个样子啊
都有鳞都有刺都有泡都很好吃
说到好吃的时候我还舔了舔嘴唇
弟弟说，不对不对
他顺手从河里提起长长的钓竿
一条宽宽扁扁的大鱼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弟弟取下活蹦乱跳的银光扔在草地上
我提着水桶跑上去就往里面装
弟弟说鳊鱼的头很小身子很宽
鳊鱼总也长不大总也长不高
鳊鱼吃水里的草还有水上的飞虫
只有肚子里没有黑膜的才是真正的鱼叫武昌
只有十三根半鱼刺的团头鲂才是正宗的武昌
武昌鱼，从此后我记住了这个响亮的名字
北周庚信诗：“还思建业水，终忆武昌鱼”
唐代岑参诗：“秋来倍忆武昌鱼，梦魂只在巴陵道”
宋代苏轼诗：“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宋代范成大诗：“却笑鲈江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
元代马祖常诗：“携幼归来拜丘陵，南游莫忘武昌鱼”
明代何景明诗：“此去且随彭蠡雁，何须不食武昌鱼”
明代汪玄锡题刻壁间：“莫道武昌鱼好食，乾坤难了此生愁”
清代梁鼎芬因喜食武昌鱼，将其书房名为“食鱼斋”
毛泽东“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佳句一出
武昌鱼更是声著华厦，名扬五洲
武昌鱼，从此后我记住了这个响亮的名字
走过阳春走过炎夏走过金秋走过寒冬
无论我走过多少季节
武昌鱼的名字总在我的心头萦绕
走过大漠走过田园走过炊烟走过湖海
无论我走过多少地方
武昌鱼游动的湖和江就是我不变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