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邹剑川美食文化散文集《人间烟火》
龚愿琴
“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这是黄梅戏《牛郎织女》里的唱词,开头两句有“瓜果”,有“稻”,可见,即使是在神仙的眼里,“人间”的“欢乐”,首先是有食物。我们的祖先在《汉书•郦食其传》里写道:“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可见,无“食”即无“民”,“食”乃“民”生存立命之大事。时代发展到今天,“食”之前加一个“美”字,这便是一种包含人生、理想、性格、品味、乡愁、爱憎、地理、人文、万千世态冷暖等等诸多元素的文化了,这样的文化,绘就出“色、香、味”俱全的烟火人间美景。
邹剑川就是这样的一个美食文化绘就者。他新近出版的美食文化散文集《人间烟火》就描绘了这样一个生动活泼又饱含烟火气息和文化气息的美好人间图景。
关于美食文字,邹剑川说:“当下中国爱好美食文字的读者较多,对于美食,许多作家只是偶尔为之,能成系列能成书的作家和作者不是很多。”诚然,梁实秋的《汤包》已经远去,汪曾祺的《豆腐》也经年累月,郁达夫笔下的福州菜更是飘香大半个世纪了,当下,“偶尔”写写美食文字的作家很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每位为文者笔下都曾有过祖母升起的炊烟,有母亲深情的呼唤,有父亲就着小菜兴致勃勃地喝上二三两小酒——精心准备,细细揣摩,将美食文字变成文学的作家和作者虽然不多,但也有,远去的比如陆文夫,现在的比如古清生,他们莫不是用如椽之笔,慢慢写,细细道,写着,道着,生活的千种风情就出来了,人生的百般滋味就出来了,过往的十里烟云就散了,满腔的真与挚就全部在纸上汩汩流淌而出。其实,像邹剑川这样热爱美食,书写美食,对美食文化持续地关注和专注,本身就是一道温暖的人间风景。
邹剑川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表现之一是他对文学、对文字、对市场有敏锐的观察力,有自己独立个性的思考和行动。写《人间烟火》这样一本6章102篇作品的美食文化书稿,邹剑川说他花了20年的时间。这个20年,是从他16岁时发表第一篇美食文字算起,其后,也许是因为自身对美食的热爱,对文字的热爱,对行走的热爱,更兼对图书市场的洞察,对自己写作能力的自信,于是,有意无意地,一系列渗透着荆楚文化、巴蜀文化、湘味、秦味、苏味、徽味、粤味乃至东南亚民风民俗,记录着乡愁、乡音、乡味、亲情、友情、爱情和异域风情的美食文字就一发不可收地一篇篇写就,一篇篇发表,直至结集成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写就这本书——既不是“编”,也不是“抄”,更不是“凑”,而是亲身经历和体验,完全独立原创;既不是“菜谱”,也不是单纯感官感受,而是用心点到,用情写到,娓娓道来,细细叙说,文情并茂,不紧不慢。为了写就这本书,为了笔下有最真实的情感,作者利用14年的业余时间来游历和考察,到过全国大部分省市和乡村,并研读相关书籍、报纸和视频,再才落笔写下这些只属于他自己的美食文字。试想,芸芸众生之中,这样的特立独行,这样的行为处事,又何尝不是一道美丽的人间风景线呢?
回到《人间烟火》这本书吧。全书写就的一百余道美食美酒,东西南北中,涵盖了中华大地上大部分乃至国外的舌尖体验,内容丰富,滋味悠长,叙述短小精致,语言细腻内敛,字里行间有血有肉,句里段外有情有义。
首先,结构精巧全面。全书分六章,前两章主要写作者的出生地湖北随州和居住地湖北鄂州的美食,从童年写起,慢慢道来,浸满熟悉和亲切的味道;第三章换了一个视角,专写鱼虾海鲜,写尽江河湖海的汁汁肉肉,体现了作者作为千湖之省和百湖之市人的细致又广阔的视野;第四章走出湖北,面向大中华,北上南下、东奔西走遇到的哪怕是一顿寻常餐饮,也在作者笔下展现无限风光和无穷风味;第五章更绝了,走出了中华,进入的是异域的格调,体会的是异域的心境,虽然只有五篇,但也各具特色,各领风骚,给人不同的阅读体验;最后,美食享尽,来点酒吧,中国是一个酒的国度,酒文化自古流长,这里的几篇小文,就算是几千年酒文化浪涛中的几朵水花吧,小小精彩,小小沉醉。纵观全书,序言、章节、后记,肝胆俱全,面面俱到,且步步推进,层层加宽,十余万字的布局,成就了不声不响却又能让人往返流连的无穷韵致与雅致。
第二,语言张弛有度。生活中的邹剑川给人的印象是个性张扬、口无遮拦、嬉笑怒骂、自成一派,尤其是作为全国大大小小的论坛版主,在那自由恣肆的空间里,他横扫千军如卷席,以一敌万像石门,舌战群儒似诸葛,执笔作剑胜马良,这,让粉丝们对他又爱又恨。但是,回到文学,回到文字,他又绝对是一个举止有度、谈吐不凡、才华横溢、聪颖灵动的文文书生,是一个标准的文学青年,亦无愧于功底深厚的作家之称。就拿这本书里的语言来说吧,张弛有度、生动有趣、活泼有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语句俯拾皆是。比如:“圣宫饭店80年代名噪一时,说一说去圣宫过个早,和80年代武汉人说去晴川饭店喝喝茶,90年代去长江大酒店开个房,新世纪去香格里拉吃个西餐差不多,是很发抛很玩味的事。”(《满怀激情的战斗早餐》)“发抛”这个词,不知外地的读者是否能懂,但结合前后语境,大约都能猜出其中的形象和俏皮。再比如:“那味道是涩涩的,麻麻的,苦苦的,又有一点甜甜的。而且有嚼头、有劲道,历了风雪,那味道更醇厚、浓郁。”(《泡泡青》)“涩”、“麻”、“苦”、“甜”、“嚼头”、“劲道”、“醇厚”、“浓郁”,简短的两句话,贴切的八个词,一下子就将此菜的前世今生全写出来了。还有:“表姐总是打趣说,这是给猪吃的食物,因为你是稀客、贵宾,所以专门用来招待你。这时,我往往会看看猪圈里的猪,它们真的在吃红薯藤子和叶子。这个问题,让童年的我非常困惑。”(《红薯藤子》)读者读到这里,一定会忍俊不禁,幽默感十足,童趣横生。再看这个:“三鲜的制作颇费周折。首先是皮,要豆皮……以滚油炸之,炸的时候,要考虑火候,不能太老,不能太嫩。以外部豆皮焦黄,而内部三鲜的馅刚熟为妙。”既然是美食书,自然是少不了对美食制作的介绍,此段中,作者详细介绍了三鲜的制作过程,从准备“皮”开始,到最后的“炸”,其间用了一个“体积有A4复印纸那么大”的比喻,用了“郑屠夫切细肉”的典故,还并列了“随州青菜”、“大白菜”、“上海青”和“芥菜、藕丁、马蹄(荸荠 )之类”的馅与佐料,然后,还要不厌其烦地交待“要考虑火候”——语言明白如话,浅显易读,但又不失深度和厚度,描写细致入微而又周到贴切,也难怪出版社在推介此书时,能这样说:“是帮助饕餮之徒、旅游爱好者、餐饮旅游行业从业者深入了解鄂菜和各地美食文化的一部作品”。
第三,感情厚积薄发。尽管很多评论都在强调《人间烟火》的美食功能,就连此书的封面上也打出“鄂菜精华/中华名吃/各地美食”的噱头,但我更愿意把这本书当作文学作品来看,当作散文集来看,更看重那一行小字:“文人吃货的札记 乡土美食的杂谈”——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双行脚一张嘴,千般滋味一支笔,万里风程一样情。任何作者,如果不是有浓烈的感情深入心底,渗入笔端,他是断然不会写出活色生香的作品来;任何作品,如果不能用感同身受的情思来打动人,那绝对不会是一部好作品。《人间烟火》出版至今,短短一个月时间,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已有全国各地近二十位作家、编辑为其评书论道,击掌共鸣。那么,我们细细来品读:《老家的烧饼》、《故乡的野菜》、《襄阳大头菜》、《太和千张 》等等,单看这些标题,里面就深藏了无尽的乡愁离情;“我时常思念那迷醉的食物的芳香,那火红的年夜,我们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我们一个家族的男女们,围着圆桌,其乐融融。”(《三鲜与春卷》)在这里,于美食的书写与怀念中,弥漫出温暖的亲情扩散;走出湖北后,写西北、写江南、潇湘、写南粤,直至写到越南、日本、爱尔兰的滋滋味味和唏唏嘘嘘,字字句句无不饱含着作者潇洒飞扬的个性才情,更让读者于阅读的快感之中窥探到一方水土一方人情,一地口水一地风情,合书之后还能回味良久,品咂良久。
当然,瑜不掩瑕,《人间烟火》也有不足。就笔者自己个人浅显的理解,认为瑕疵有二:一是书的名字似乎有些大了。想想,“人间”是个多么大的范畴啊,虽然书中写尽了方圆超过960万平方公里的柴米油盐酱醋酒,但毕竟代表不了“人间”,换一个适合的称谓可能更名副其实。但,如果起名是成书的商家的商业行为,那另当别论。其二,《正在消失的古楼民间美食》里有一句话:“这座楼在这里屹立了几千年,洞里常有阴森之气。这条街也有几千年了,几千年来,一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此处写到的古楼,是指鄂州庾楼,庾楼很古,具体建制年月已无从可考,但古楼有名气,是因与东晋征西将军庾亮(公元289-340年)有关。庾亮镇守武昌(古武昌即今鄂州)期间是公元331—公元340年,距今不到1700年,因此,笔者吹毛求疵地认为,这里的“几千年”改成“两千多年”是不是更恰当一些?至于“几千年”的古街,此街应与此楼同在。
诚如邹剑川所言:“人生是平淡和琐碎的,而美食是一场艳遇和惊喜,让人的生活有了情趣,有了高度,有了艺术。”因了烟火气息,连神仙也羡慕这美好人间。因了《人间烟火》,漫步琳琅满目的图书市场,读者从此又多了一道有“高度”、有“艺术”的美食窗口来打量和品味这红男绿女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