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之上

那年，在忙忙碌碌的间隙，我带着不到十岁半的女儿，平生第一次坐飞机，飞到了白云之上。

说实在的，刚开始有点害怕，而当飞机迅速地滑行，终于驶离地面冲向蓝天，当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变得越来越小，当机身不再颠簸，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我回望窗外翻滚的云海，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兴奋代替了恐惧，新奇代替了担忧，就像一个没看到亲人、饥渴难耐、正在无助地哭闹的孩子，突然看到自己最亲爱的妈妈拿着可口的美食向他走来，他不哭了，他感到安全了，他破涕为笑。

我笑了。因为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可口的美食，这是怎样的一片云海呀：

有时，丝丝白云拉成一幅巨大的薄纱，铺到天边更加遥远无疆的地方。天空是那么蓝，蓝得没有一粒杂尘；天空是那么纯，纯得如一面光洁的镜子；天空是那么明朗，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来，干净、明亮、温暖。透过薄薄的白云织成的轻纱，我看到气吞山河的万里长江如一根迂回曲折的丝带，看到八百里洞庭不过是一勺之饮，看到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广州城也只是弹丸之地……

有时，白云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团团簇簇错杂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温润如珠玉的云朵大小不一，轻薄不同，厚重各异，但是一样整齐地排列开去，成一片无涯的白色海洋。真的就是海洋啊。你看，有波浪翻滚，有惊涛拍岸，有明礁，有暗石，有回流，有漩涡，有荡漾的波纹，有偶尔溅起的小水花，甚至远方还有一艘巨轮，空中有向着水面俯冲下去的海鸥——你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和海鸥的欢叫在阳光中一起合奏吗……

有时，云海就是冰天雪地的北极，高大又笨拙的北极熊在北冰洋的冰川水岸间出没；又或是南极，矮矮墩墩的一群企鹅从透明的冰山脚下热情地向我们走来；再或者，这里就是雪山吧，终年不化的积雪透出阵阵寒气，它把直直的阳光折射成闪闪发光的亮片，星星点点；它不是广袤无垠的东北平原么？白色的山、白色的树、白色的河、白色的田地、白色的房屋，还有白色的人坐在白色的雪橇上被两只白色的狗拉着在白色的大兴安岭丛林中飞舞；不，它应该是一床硕大宽广的棉被，盖住了山川河流，盖住了村庄田野，盖住了茫茫的草原、繁华的城市，还有脱缰的骏马和奔驰的列车……

“妈妈，这就是天吗？”女儿问我。

“是的，这就是天，看，多美啊。”

“可是，为什么天上面还有天呢？”女儿抬头仰望，看到更加缥缈无际的蓝空白云，一束束明亮的阳光就从那更加遥远的地方直射下来。

是啊，虽然脚下是万里平川，虽然脚下是风起云涌，虽然脚下是热火朝天，虽然脚下是辛苦奔忙，虽然脚下有数不尽的悲欢离合和看不破的明争暗斗——但是，天上面还有天！哪怕天下乌云滚滚、疾风骤雨、山崩地裂，天上，依然是霞光万丈、晴空万里！而在这霞光和晴空之上呢，那又是怎样的情形？

“妈妈，你看那朵白云，是不是小白兔啊？一定是嫦娥姐姐的玉兔，瞧，还在吃萝卜呢。”

“啊，这是羊群啊，好大的一个羊群，正在往我们这边跑过来呢，跑得灰尘满天，是不是灰太狼来了，里面有喜羊羊和懒羊羊他们吗？”

“这朵云真像棉花糖啊，我要抓过来吃。”

“那些云围起来的一片蓝色肯定是一个湖，那个湖一定是仙女洗澡的地方。”

“那个云是一个大手啊，你看，它把那座高山抓住了，把山顶都握在手心里了。”

“啊，这片云做成了一个大床，好大的席梦思，软软的，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哎呀，那些白云一层一层的，像瀑布倒下去，那下面一定下雨了。”

“这个地方怎么看起来眼熟啊，妈妈，这一定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我本是天上的仙女，后来到了人间，就做了你的女儿。”

……

我佩服女儿超凡的想象力，可不，这天上的景象许多看起来都是那么眼熟，都仿佛在人间见过。她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我试着用她的眼光去看云，我看到了：一片浩瀚的大海，波涛汹涌，岸边的大石上，坐着眼神忧郁的美人鱼，她害怕太阳升起来，害怕自己即将变成泡沫；美丽的森林里，一座白色的小屋前，坐着美丽的白雪公主，七个调皮敦实的小矮人在围着她舞蹈，他们欢快的歌声和笑声在空阔的云际间飘飘荡荡；一片渺无人烟的连天荒漠，没有一丁点声音，没有一丝颤动，没有一颗尘埃，这里，可是寂寞广寒宫么？丢下后羿偷偷飞天的嫦娥呢？她的玉兔呢？刚才不是还看见了吗？冷不丁，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个筋斗云跳到面前，火眼金睛一闪，飞机微微一颤；又不防，就看见大肚子猪八戒扛着硕大的芭蕉扇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走来，他大约是看到了我们乘坐的飞机，把飞机当作一个飞虫，他取下芭蕉扇朝我们扇来，天哪，机身外一片白雾茫茫……

我不知道，如果李白来到白云之上，他是否能摘到星辰，他又将写出怎样绮丽脱尘的诗篇。平凡如我，只能望着白云兴叹，叹天公造物如此奇妙，叹宇宙和凡尘都是如此精彩，叹神仙的逍遥和寂寥，叹为人的艰辛和苦乐，叹不尽天地之悠悠，古今之沧然，未来之无极！

恍惚间，我也变成了一朵白云，在天高地阔之间恣意神游。隐隐地，我看到了自己在人世间忙忙碌碌的身影——芸芸众生里，渺小的我真是微不足道，恰如人眼中奔忙不停的小蚂蚁啊。但是，这天上又怎样？做神仙又如何？偌大的天庭，我没有看到一线生机，没有花红草绿，没有莺歌燕舞，没有人情冷暖——除了茫茫还是茫茫，可以想象，神仙的寂寞远比这天还要高远得多，宽广得多啊。

白云之外的一切景物千百年来其实早就存在，只是我今天才窥得一斑而已。飞在白云之上，成就了我所有对于仙境和童话的幻想，成全了我所有对于人类伟大和渺小的赞叹，我再次理解了“搏击长空”、“飞向宇宙”这些词语的含义，我知道了小鸟的眼里是怎样的世界，我不再用仰望的姿态看白云，我不再为人世的纷争而烦恼，我的心胸一下子开阔到天边——飞下云端的我，脚踏实地的时候，必将继续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