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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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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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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生日

母亲生于一九四九年农历十月初一,当年办理身份证的时候,出生年月误写成了“1949年10月1日”。因此,每当用身份证的时候,别人都会惊叹:“您是共和国真真正正的同龄人啊!”这时,幽默风趣的母亲就会答:“是的,托国家的福,每年和国家一起过生日,全国人民都庆贺。”

也许是因为“全国人民都庆贺”了,所以,我们做子女的,每年只记得欢欢喜喜地过国庆节,而常常忽略了母亲的生日。在我四十余年的记忆里,竟然很难寻到给母亲过生日的印迹,想来真是惭愧啊。

母亲说,她是过过生日的,那是小时候。小时候,虽然家境困难,但母亲兄弟姐妹六人,每当谁的生日那天,外祖父母总要给谁煮一个鸡蛋表示祝贺。那个年代,虽然家家户户都养鸡,但谁家也舍不得随便吃一个鸡蛋,因为鸡蛋是要攒起来换盐的。母亲说,外祖父母对子女很有爱,让他们每年都可以各自单独享用两个鸡蛋,一个是过年,一个是过生日。也许是那得之不易的鸡蛋的美味令人回味无穷,记忆犹新,所以母亲从来不认为她没有过过生日,包括多年以后。

母亲不识字,不然身份证上也不会出现那个光荣的错误了。但母亲认得日历上的数字,并清楚地记得我们姐弟三人的农历生日。每年农历生日到来的当天早晨,很早,我几乎还没睡醒,母亲的电话就已如期而至。她的话不多,总是那么两句:“今天是你的生日,弄点好吃的啊。注意身体,莫熬夜。”都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所以孩子生日时不是大人向孩子表示祝贺,而是应该孩子向母亲表达感恩。很惭愧,每年我的生日总是母亲早早送来问候,我竟从来没有主动先表达。母亲没有华丽的语言,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语,但无尽的情意,绵绵的关爱,跨越千山万水,跨越日月星辰,都在一年一度那长长的电话线里静静地流淌,久久不散。相信,我这样的体会,异地他乡的两个弟弟一定感同身受。

母亲的记性很好,不仅记得我们的生日,还记得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生日。所以,每当外祖父母或舅们姨们生日到来,他们在清晨收到的第一个问候一定来自于我的母亲——外祖父母的大女儿,舅们姨们的大姐。我的母亲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仪式感,但她一定明白很多很多不是靠读书才会懂的人生哲理。母亲自己从来没有过过隆重的生日,但生日之于人的意义,生日之于亲人的意义,生日之于亲情的意义,她心如明镜,晓之,理之,欢之,悦之,乐在其中。我们也得之,受之,享之,快意之,心安怡然。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久而久之,形成自然,于是我们也就适应了自然,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而当某一天,突然,这平安如常的自然因为某个其实合理的原因被打破了,我们顿时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周身难受,混混然,昏昏然,仿佛天地宇宙、世界万物,全都变了。不是吗?至少于我,是这样的。

我家,多年来已成惯例的来自母亲的生日问候,自前年伊始,戛然而止。正月二十七,小弟弟的生日,母亲没有给他打电话;三月十五,我的生日,母亲没有给我打电话;九月二十六,大弟弟的生日,母亲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其间还有舅们姨们的生日,他们都没有接到大姐年复一年惯常的生日祝福。至于外祖父母,去年初夏,相隔五天,两位老人先后走完了九十余年的艰辛人生路,他们的床头永远也不会再有来自大女儿的电话铃声在生日那天的清晨准时响起。而让人倍感心酸的是,当时,大女儿虽然就在现场,但对他们的离去浑然不知,转身即忘,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更谈不上痛苦。

我的母亲,我和两个弟弟共同的亲爱的母亲,外祖父母最疼爱的大女儿,舅们姨们最尊敬的大姐,生病了。

2019年1月17日中午,刚吃完饭不久,母亲突然说她头疼,然后吐了,一直吐,然后开始说胡话,渐渐意识不清,睡到床上不想动了。可恨我完全没有医学常识,完全不知道这是危及生命的脑血管疾病发生了。还好,我意识到要打120,要赶紧送母亲到医院去……

母亲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家属每天可在规定的时间点进去探望10分钟。

1月20日,大寒节气,天寒地冻。下午4点,轮到我去探望母亲了。重症监护室里空调的温度调得很高,温暖如春。我看到像婴儿一样躺在床上的无助的母亲,心如刀割。我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睁开眼,看着我,口里含混不清,我却听懂了:“融融呢?”谁说母亲会失去记忆?谁说母亲会不认识人?融融是我女儿的名字,女儿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分明什么都记得啊……10分钟后,我在护士的催促下忍心放下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重症监护室。室外寒风刺骨,我泪如雨下。

1月21日上午8点,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来自湖北省人民医院的顶级专家主刀。6个小时,漫长的6个小时的等待……下午2点,手术室的门终于为我家打开,他们传来母亲的手术很成功的好消息。那一刻,全家几十位苦苦守候的至亲都喜极而泣。

2月4日,农历除夕。父亲和大弟弟陪伴在母亲的病床前,天地空寂,日月如常,他们一起辞旧迎新,共同走进了有着非凡意义的新的一年的黎明。

2月5日,农历春节。一大早,我们赶去病房,为母亲送去新年的祝福:“祝您早日康复!”母亲听明白了,她展开久违的笑容:“好!照你们说的话来。”

2月23日,母亲能坐、能起、能下地行走,能说、能笑、能交谈——出院了。

医生说,母亲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创造了奇迹。我们也庆幸,母亲只是不小心喝了一口孟婆汤,还没有走到奈何桥,就被高超的现代医学和亲人的召唤拉回来了。她嘴没有歪,口齿清晰,手脚没有瘫,活动和行走自如,而且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任何人跟她说话,她的回答还是一如往常的风趣和幽默。

是的,我的母亲喝了一口孟婆汤。她失去了最近一二十年的记忆,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转瞬即忘,但对很久以前的事情刻骨铭心:她童年唱过很多歌谣;她十几岁就跟着大人做水利工程挣工分;她作为大姐带大了弟弟又带妹妹;她会唱很多革命歌曲,尤其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旋律随口就来;她会绣花,会纳鞋底,会做鞋,会织毛衣,会在过年时熬糖、做米果,准备很多年货……

她不相信自己已经七十岁了,总是说只有五十几。

她不相信自己生病了、住院了、手术了,她说她很健康。

她不相信外祖父母已经离世了。虽然,她亲自参加了他们的葬礼。

她仍然说得出全家所有人的生日,包括她自己的!但是对于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不知道,也不记得……

母亲真的老了,在一夜之间老了。我曾经不相信父母已老这个事实,但此刻,事实就在面前!也是在一夜之间,我彻底理解到“逝者不可追”的特别含义。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日子可以重来,我一定会选择“学医”这条路,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让病魔、伤痛和衰老远离我的父母,远离天下所有的老人。

父亲说,母亲重生的日子天天都是生日,天天都是快乐。确实,曾经那个整天愁米面、愁油盐、愁孩子长大、愁孩子读书、愁孩子工作、愁孩子成家、愁孩子生活的母亲不见了,那个整天忧郁、整天担心、整天牵挂的母亲没有了。现在的母亲每天都活得简简单单,甚至是快快乐乐。她进进出出都步履轻盈,笑容满面,嘴里常会哼一些小调,比如“鞋儿破、帽儿破”,比如“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甚至还会背诵整篇的毛主席语录,比如《为人民服务》。

有一天,我的女儿融融,突然说喜欢刺绣。母亲一听,想了一会,连忙从家里那个古老的五屉柜里翻出一个古旧的绣花书包来,要送给融融。我打开一看,天哪,里面有报纸剪成的大大小小很多鞋样、花样,有些鞋样上还写着名字:我的、弟弟们的、父亲的、外祖父母的、祖父母的——顿时,小时候母亲在煤油灯下为我们做衣做鞋的样子扑面而来,让我猝不及防!那时候,我的母亲多么年轻、多么健康啊!

前年国庆节,恰逢祖国七十华诞,举国欢庆。我家里也为母亲举办了隆重的七十大寿,来自四面八方的亲人们欢聚一堂,喜笑颜开。也许,那些佳肴、那些欢笑、那漂亮的蛋糕和蛋糕上点燃的蜡烛,母亲都已忘却,但我会永远铭记,永远珍藏,因为,这在我的记忆里,竟是第一次为母亲过生日。

去年国庆节,正逢中秋。国盛家兴,山河无恙。天上月圆,人间团圆。无需预约,无需讨论,舅们姨们和我姐弟都心有灵犀地来到了我的母亲身边,围坐在她的周围,听她讲过去的故事,听她唱过去的歌。她讲着,唱着,就会说起她的生日会有一个煮鸡蛋,那是外祖父母对子女的格外疼爱……

今年的农历十月初一那天,秋雨绵绵,秋意浓浓,空气好得不得了。尤其是街边路边那些缀满枝头的桂花,挤挤挨挨,芬芳悠远,把个天地全部都香透了。我想,她们迟迟到今日才绽放,莫不也是为了来庆贺我母亲的生日么?

两年多来,母亲的记忆已慢慢有所恢复,身体状况也甚好。我相信,这一定是天堂里的外祖父母佑我母亲福寿安康,快乐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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