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以后,日子渐长,雨一直下个不停。透过连绵的雨幕,我常常回望故乡,回望童年,回望童年里在故乡走过的山和水。
故乡在梁子湖。梁子湖畔有一座不高的山,叫徐山,山下的村子,也叫徐山。梁子湖有一条通达长江的大河,叫长港,长港某条支流的南岸有一个小村庄,叫北湾。童年的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在北湾。而徐山,是外祖父母的家。往返于北湾与徐山之间,承欢于四位老人膝下,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事情。
祖父母的家是土砖平房,左右各两间卧房,中间是堂屋和灶屋,不大,也不高。但在小时候的我的眼里,这房子是最温馨的家。春天,门前不远处的菜园里开满了菜薹花,菜园外面的麦地郁郁青青,门后的小河碧水东流,如银似玉,更有水鸭嘎嘎地游来游去。夏天的傍晚,祖父母把竹床搬到大门口清扫干净的空地上,让我们几个小不点一排躺下来,他们就摇着蒲扇,讲个鬼故事,或是说个土笑话,再哼着催眠的歌,让我们在星空下安然入梦。秋天,屋子里有时候会堆满半黄不绿的棉花桃,于是,伴着屋外萧瑟的秋风秋雨,我们坐下来,学着祖父母的方法,把一个一个的棉花桃剥开,摘出棉花,放到簸箕上或是篓子里,不一会儿,簸箕和篓子就白白黄黄地装满了。冬天,下雪了,祖父从屋檐下搬进来一个早就晒得干枯的大树根,架在堂屋中央,祖母点燃捆在棉花杆上的稻草,连同棉花杆塞进树根底下的空隙,很快,树根烧红了,屋子里亮堂堂的,暖哄哄的,祖父母在火里烤红薯、糍粑或是蚕豆、米果给我们吃,那味道,融化了身和心,让我们的小脸都红扑扑的。
外祖父母的家是青砖大屋,屋顶上有亮瓦,人在其中,感觉高大又气派。通常,到了过年过节,我们就来了。外祖父母见到我们,格外高兴,他们会给我们每人发一个小瓷杯或小瓷碗,再打开几案两头摆放的瓷坛,从里面抓出一捧一捧的米泡,放满我们的杯子和碗,让我们慢慢吃。有时候,我们不想吃干的,外祖母就在米泡上撒一点白糖或红糖,外祖父提来一瓶开水,倒进我们的杯子和碗里,外祖母用小勺子轻轻搅拌,很快地,米泡就变成了另一种又软又甜的美食,我们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外祖父母家有一个雕花的实木八仙方桌,又结实又硬气,童年的我们常常各霸一方,手拉着桌沿下的横梁,脚悬空吊起来,荡啊荡,别提多好玩了。这时候,外祖父母在灶屋里忙着做菜做饭,然后端菜端汤到堂屋来时,看到了,都望着我们笑。
祖父不常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后门口剁菱角或是绑鱼线,露着浅笑。祖母是一家之主,说笑之间都透着威严,她常常要求我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不能掉筷子,平时不能嬉闹疯打。外祖父身材伟岸,博学多才,全身都透着儒雅的气质。外祖母性格温和,记得很多民歌童谣,常常不经意就会哼唱出一大串,让我叹为惊止。我的生命自诞生之日起,四位老人就一直在我的身边,从未远离,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言传身教都已融入我的筋骨,流淌在我的血脉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助我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
我在长大。我不知道的是,他们在一天天变老。我更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与我分离。当他们的年龄总和超过360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人到中年还拥有祖辈的幸福,却没有细想过,他们的残年如风吹蜡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今天,徐山的青砖大屋已经没有了,北湾的土砖平房也不复存在,我的外祖父母已长眠于徐山的青松翠柏之中将近三年了,祖父母在离我数千米之外的一处公墓里遥望着他们的子孙。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梁子湖的水退了又涨,徐山的树枯了又绿,长港的鱼去了又来,只有他们,再也不会回返。
青山常在,碧水长流。春分渐散,清明又来。雨在下,泪阑干。我立于雨打花落之中,回望祖辈,回望来时的路,不禁惆怅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