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胡建华先生,缘于前几年在谢埠镇举办的一次节庆活动。
那天,一夜滂沱大雨之后,天空气朗,云淡风轻,平日里默默无闻的谢埠小镇因了节庆活动,车流如织,人流如水,彩旗飘飘,乐声渺渺,方圆几十里的山水田畴都涤荡着欢快的气氛。
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先生说:“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我也是。所以,当我避开那些喧哗,一个人走进谢埠古镇悠悠的小巷时,“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我感到同样的惬意。
小巷不长,仅仅数百米,却是古朴典雅、乡味十足,两旁农屋上清新明丽的手绘壁画尤其富有特色。而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一排装裱在竹篾簸箕上的书法作品:
黑色的墨迹,红色的印章,白色的宣纸因四个方角依簸箕的圆形被裁剪而成八边形,内径一米多长的簸箕沿着红砖墙或青石墙一溜儿整齐地排开去,字、印、纸、簸箕、墙、巷、人,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一起构成一幅别具风情的乡村文化图景。
一个簸箕里一幅字,每一幅字里有一个古代故事,每一个故事有四个大字的标题,标题下几行小字,大字端庄厚重,小字如行云流水,加上红印点染,簸箕衬底,整个布局既高古大气,又平易近人,给人“深接地气,意蕴绵长”的舒畅感。比如大标题“病牛不卖”之下讲的是这样的故事:“古代有个叫孟信的人,被罢官后,家里很穷,连吃饭的东西都没有了。有一天,家里人趁他不在家,把家中仅有的一头病牛卖了,换来粮食。孟信回家后发现病牛被卖了,就把家里人批评一顿,然后退了粮食将牛要了回来。他对买主说牛是病的,你拿去没用。”小故事,大道理,浅显明畅,润物无声,于不经意间让人感受到古风的无限魅力阵阵袭来,既享受书法的美妙,又让心灵得以点化。美哉!
此外,还有《不忘漂母》、《冒雨赴约》、《季布免祸》、《一言九鼎》等故事,以及《天地良心》等格言,行走其间,身心俱喜,就如走在竹林茅舍边,先遇谦谦书生,又闻琅琅童语,而后观远山如黛,近水流泉,高处“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低头间,菊黄叶绿,草木葱荣,顿觉天宽地阔,豁然开朗,此等佳境,既是眼的享受,亦是心的愉悦。
我注意到,这所有的作品,包括后来在谢埠古码头那里的牌坊上看到的“千年古埠”四个优美隽永、内圆外方的张体大字,皆出自同一人之手。于是,在之后观摩磨豆腐比赛、打糍粑比赛等热闹非凡的场景中,我的脑海里始终记住了一个叫做“胡建华”的名字。
临近中午,有些乏了,我坐在广场上的一处长廊里小憩,忽见友人拿着一份墨迹微干的书法作品过来,满脸欣喜。她说,前方那处长棚底下,有几位书法家现场献艺,她排队等侯了好半天,才终于求到了这幅字,真不负此行。
我闻听,连忙一扫疲累,起身,循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果然,两个大帐篷拼成的长棚底下,一张十来米长、两米宽的简易桌台,桌台的那一头摆着成卷的白的、黄的宣纸,这一头的中间,有墨汁、砚台和印章,两侧呢,则有四五位书法家模样的人正在铺展开来的纸张上临池运笔、挥毫泼墨,他们凝神屏息、收放自如,旁人观赏喝彩、乐在其中。每有一幅字落笔写成,盖上大印之后,总有人恭恭敬敬地取过来,小心地等待全部字迹干透之后,叠起来,放进自备的塑料袋里,一脸的满足和幸福状。
透过人群,离我最近的这位书法家,是一位个头高大、身材魁梧的先生,戴着眼镜,精神饱满,看年纪应该不到六十岁。他大约是本地人,而且与周围的群众都很熟,所以他一边书写,一边谈笑风生,书写处,笔起字落,谈笑间,墨香渺渺。因隔着多人,我看不到他的字,但当有人把写就的字幅高高举起,轻轻拖移出来时,我看清了落款:“丁酉年秋月胡建华”。
十二点了,有人来请书法家们去附近的农家进餐。就在大家纷纷收拾自己的笔墨砚印时,一些意犹未尽的人问;“你们下午还来吗?”我听到了胡建华先生洪亮的大嗓门:“我恰(吃)了就来,中时(中午)不困醒(睡觉)。”方言俚语,透着亲切,透着幽默,透着快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笑。
午后一点,我再次来到了长棚底下。我以为我来得早,未料长棚底下已有十几个人了,他们都是来求字的。有人问:“书法家呢?”有人答:“在那里抽烟呢。”我顺着他们说的方向望过去,呵呵,就在附近的一户人家门口,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与人说笑的,正是我刚刚“认识”的书法家——胡建华先生。
胡先生应该是一位性格很爽朗的人,而且随和、亲切,言谈举止甚至与周围的村民无甚两样,完全没有所谓书法家的架子。他是那一群人的中心,他们围着他,常常可以看到他一句话之后,他们就全部都笑了,那情景,正如彼时的秋阳,和着门前欢乐的气氛与屋后稻谷的芬芳,暖透人心。
一根烟之后,胡建华先生走过来了。
早早有人无限虔诚地铺开一张宣纸,报上他想写的内容,静静地等待。他的身后,十几个人,人人手里拿着纸,排队。
胡先生先问什么内容,再问作何用,挂在哪,横幅还是竖幅,一边问一边折纸,一边折纸一边润笔,一边润笔一边思索。问着,折着,展开纸,蘸墨,提笔,下笔——时而运筹帷幄,突然峰回路转;时而白云直上,又顺水而下;时而万马奔腾,转眼风平浪静;时而沙漠孤烟,一低眉,却是江南细雨;时而静静伫立,但又在不经意间,跨越千年——起承转合,行立自如,饱满处似鲜花绽放,瘦削时是荷杆修竹,密林中芬芳四溢,疏枝间月影横斜,或登高望远,或临湖听雨,或停车晚看枫林,或夜半独闻钟声,明明暗暗,前前后后,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一转眼就是晨昏日月,一转眼就是春夏秋冬。
对于书法艺术,我一直满怀高山仰止之心,虽常常有意登门入室,临摹受教,但苦于无恒心,无毅力,无精神,所以,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外徘徊和流连,却不得半点要领。对于书法作品的欣赏,我也只能感官地认为看起来美妙,看起来养心怡性,看起来如饮美酒,如品佳肴,如遇美景,而对其真正的精髓,实在无力述说,更无力评品。即便如此,每遇书法,我必近之,不能举杯豪饮,但闻酒香总是可以的吧,不能开怀暴食,但饱饱眼福也未尝不可,不能亲临其境,但隔着纸张或屏幕,我也能观日出、踏海浪、将万水千山尽收眼底。
所以,此次豆腐美食节余下的一整天时间里,我都用来徘徊在这片飘着墨香、豆香和米香的长棚底下。
这余下的一整天时间里,其他的书法家没来,一直站在那里有求必应、耐心书写的,只有胡建华先生一人。
有人说,孩子明年就要高考了,请胡先生写下“拼搏”二字。胡先生站如红松,手握狼毫,横、竖、提、点,两个大字一气呵成,人群立刻喝彩。但在喝彩声中,有一个小嘀咕听得很分明:“应该是‘搏斗’的‘搏’吧,不是‘博士’的‘博’。”我仔细一看,果然是写的“博”。据说书法家写的字,即使错了,那也是艺术,不然,郭沫若先生将西安的“半坡遗址”写成了“半坡遗趾”,也没人改过来,反而成了一段佳话。我正这样思量着,胡先生却已把写就的字卷手就揉成了纸团,重写!他说:不能留下遗憾。我真为那两个气势磅礴的大字可惜!
有人递上“雅屋”两个字,胡先生不知是看错了,还是有意或者无意,写成了“雅居”,递者瞬间觉得这一字之改定会让他家蓬荜生辉、满室增光。
有人请胡先生写“敢于拼搏勇于探索”八个大字,胡先生说:“‘勇于拼搏敢于探索’吧,这样更顺。”那人连连叫好。
有人求书房名,领到后如获至宝,说:就为了这字,以后一定会多读书。
有人求店名,欣喜地得到之后,说:挂在殿堂里,一定财源滚滚来。
有一位相熟的朋友请他为自己叫做“胡斯秀”的14岁女儿写字,他在落款的“秀”字后加了一个“姑”字,并认真地说,论辈分,那女孩确是长他一辈。
不断地有人求“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惠风和畅”等字,胡先生不断地写,两天里大约写了几十幅。每一幅都是一样的用心,一样的气韵横流。
很多人赞他是大书法家,他一再谦虚地说:“普通的书法爱好者,普通的书法爱好者”。
有人说十字绣里的字不好看,他说“那是一个个的方格,很难体现字的笔画和神韵。”他还进一步说,书法是舞蹈,是音乐,是国画,其中的神韵,用十字绣是肯定绣不出来的。
有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看到一大帮人围在这里,问是干啥,答曰书法家写字,问多少钱,答曰免费。她很吃惊,一再地又找几个人问,真的免费吗,真的免费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连忙挤进去拿了四张纸,也附庸风雅地排起队来,还解释说是同行有四个人,每个人一幅。
我不知道埋头写字的胡建华先生是否听到这一幕,也不知道他对此有何感受,但我想,人群中的议论一定代表了大多数对艺术、对艺术家心怀敬畏的人的心声:“请书法家写字叫‘求字’,不叫‘写字’”、“书法家的字是用钱来衡量的吗”、“怎么开口闭口就是钱,有没有对书法家起码的尊重”、“一听说不要钱,就写这么多,你懂得尊重字、尊重书法家吗”……
也许,胡建华先生并不在意别人轻慢的行为,他只是用心写好自己的字,他乐于享受写字的过程,如果别人喜欢他的字,他愿意写,就这么简单。再说,真正的艺术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的,能得到更广泛和更深入的认可,也正是艺术的价值体现,清风明月从来不会因为你不识字就不到你的窗前。
我并不了解胡建华先生,后来从网上散落的一些资料了解到,原来他曾作为唯一的鄂州籍书法家,入选2014央视书画频道第四届迎新春书画作品展,他是鄂州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梁子湖区张裕钊书法协会理事。他曾经是乡村小学的校长,为了让孩子们写好字,他在学校倡导书法课,并多次从自己微博的收入里拿钱来给贫困学生购买笔墨纸砚。每逢过年之前,他自带纸和笔,在太和街头摆开长桌,免费为群众书写春联。他曾经为了写好一笔“竖”,站在窗前看雨水顺痕流下而得到灵感。临池洗墨三十多年,他“为书法疯狂”!
不需要知道太多,有这些,足够了。胡建华先生也许并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名家、大家,他普通得如同草芥,但看他这两天站在那里不厌其烦、不求回报地书写,不说写字,就是站着,也要站得腰酸背痛了,而他,根扎热土,头顶苍天,不偏不倚,不倒不靠,吸取雨露精华,吐放骨血神气,俨然,已站成了一棵青松。
向胡建华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