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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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怀念起住在尹家湖畔学习刺绣的日子。那时候，身心单纯而静谧，抬头是水光潋滟，低头处引线飞针，放下所有红尘俗念，只执着于一隅布上芳华，真是一段难得的人间好时节。
尹家湖是大冶湖的子湖，南北向，长条状，水质清澈，水岸清秀，水鸟窜起，水鸭凫沉，四季花开不断，常年绿草如茵，间有垂柳依依、堤回曲折、亭台楼阁、人影绰绰，是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大公园。在湖岸西侧的一处宽敞平地，矗立着一座造型别致的两层小楼。楼的外围沿着墙种有妩媚娇美的月季花，一层进门处是一个古典的圆形大拱门，二层是全透明的落地玻璃窗，远远望去，整个小楼古朴典雅，玲珑剔透，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闻到四溢流泻的花香。
这座楼，是一家美轮美奂的刺绣艺术馆。馆的主人，是闻名遐迩的刺绣大师刘小红女士。刘小红女士从年少时就醉心于刺绣，至今已经坐在绣架前四十多年了，其最耀眼的成就是由她设计并主绣的作品《星云之梦》在2016年随着神舟十一号飞船上了太空。这是我国古老的刺绣艺术首次离开地球，亮相苍穹，因而被誉为“天宫第一绣”。此外，她还有独门绝技，就是“双面打籽绣”“巢针绣”“双面盘金绣”和“双面异色异形打籽绣”等四种自创针法。这针法，融智慧和美妙于无形处，集灵巧和瑰丽在精致中，让人叹为观止。
犹记得第一次走到尹家湖畔、走进刺绣馆的情景。那是七月中旬的一个晌午，连续多日的雨脚终于停住了急切狂暴的节奏，空气里飘荡的都是舒缓和凉爽的气息，很惬意。雨后的尹家湖公园湿淋淋、亮闪闪的，也是绿色油油、波光粼粼的，夏日的浓艳在花草树木和上下天光之中都铺染到了极致。踏着一路的水色清凉，我看到了“刘小红刺绣艺术馆”几个娟秀清丽的大字，走进了那个古典的圆形大拱门。室内，四周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精美的刺绣作品，红红绿绿，丝丝缕缕，流光溢彩，绚丽夺目，那些渗透于指尖的东方艺术美，让人极度舒适。负责接待的小陈对我说，因为近日大雨，湖水大涨，渗进了一楼，所以一楼还有很多摆件及屏风作品临时搬上了二楼，可以移步到二楼继续欣赏，而且，刘老师就在二楼。我上到二楼，走进“湖北工艺美术大师工作室”，见到了正静坐于绣架前飞针走线的刘小红女士。有微风轻轻地从湖面吹进了落地玻璃窗，吹得绣架前一排五彩的蚕丝线摇曳生辉，吹得绣绷上“引得黄莺下柳条”的花儿送来阵阵芬芳，而绣架前那个凝神专注的面庞，恬静淑雅，如入禅境。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做出住在尹家湖畔潜心学习刺绣的决定，是非常愉快的。彼时,有一大片热情灿烂的荷红叶绿从湖面映入眼帘，她们娉娉袅袅于水波之上，顾盼有神，举止有韵，似在跳一曲欢乐的舞，亦或在唱一首欢乐的歌，这让我的眼里和心里满是欣喜。
我在湖岸一幢民房的六楼寻得了住处。站在住处的窗前，可以看到尹家湖敦厚温柔的水波在不远不近的前方轻轻荡漾。
此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精致和优雅的。早晨，天微微亮，我们便起床，沿着尹家湖岸走一大段。刚刚睁开眼睛的尹家湖在晨曦中已经很热闹了，花花草草都是新鲜的，湖水也是清冽的，许多匆匆忙忙或是跑跑跳跳的身影穿梭其中，生机勃勃。更有早起的人已在水岸某个合适的地点架起了钓竿，开始了新一天的收获。上午和下午，我们在刺绣馆的二楼，轻轻掀开盖在绣架上的防尘薄纱，端坐下来，穿针，引线，深情凝注于上下翻飞的指尖，心态怡然。这时，空气是静谧的，呼吸是听不到的，耳畔只有针穿透布帛的声音，窸窸窣窣，绵绵不绝，如一群蚕在吃桑叶。傍晚，我们大多数时候还是要沿湖走一大段。湖上有桥，桥边有亭阁；湖中有堤，堤旁有座椅；湖岸有路，路上是晚锻炼的人来来往往。我们走在路上，走在堤上，走在桥上，走在人群中，有时在亭阁里或是座椅上歇歇，看看远山，看看近水，直到华灯初上，星星点点。夜里，周遭一片安静，躺在床上，可以听到远处有一阵阵火车声，轰隆隆，碾着无尽长空。那是武九线上的火车，刚从我的家乡长啸而来，或是，正向着我的家乡长啸而去……
刺绣，是一门很容易让人沉迷的艺术。早年，行走于苏州河畔，徜徉于杭州街巷，我们一次次与精美的刺绣不期而遇。栩栩如生的玉兰花，芳香扑鼻的牡丹花，流淌的河水，墨染的山峦，桥畔的房屋，楼榭里的人，还有灵动的鱼，亮睛的猫，等等，等等，莫不是形神皆备，美不胜收。这样的美，我喜欢，女儿更喜欢，她闹着要把这美学来。在来尹家湖畔的刺绣馆之前，女儿是从来没有拿过针线的。现在，她一遍遍地克服对针的恐惧，一遍遍地学着劈线、穿线，学着起针、入针和一些针法，常常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果然，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我呢，原本就对手工有天然的热爱，虽然现在眼拙手笨，但为了给予女儿鼓励和榜样，也为了自己的热爱，也是很快就深入到刺绣的海洋里不能自拔。
学习刺绣，当然从最古老的盘金绣开始。这种看似简单的针法，却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还需灵思和巧想，需手与心的完美配合。据说最初的盘金绣是用真正金子做成的细线来绣的，常用来绣制皇帝的龙袍等代表富贵和权威的衣饰，属于宫廷专用。这种绣法因金线的使用，使得绣品金光闪闪并璀璨耀眼，富丽堂皇且华贵无比，后来流传到民间，深得有钱人家的喜爱。当然，普及开来的盘金绣只是使用金色的线，但并不一定是金子做的了。杜甫《丽人行》中“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和温庭筠《菩萨蛮•凤凰相对盘金缕》中“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的诗句，其“蹙金”和“盘金缕”便是指盘金绣，可见盘金绣在古代绣品中应用广泛，且深得喜爱。自然，我们也是喜爱的。练习盘金绣，我和女儿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们绣了“福”字，也绣了中国传统的纹饰，当我们以针代笔、以布为纸的“画作”经过千针万线终于绣成，那些闪闪的金光、极富韵致的线条，都让我们生发出满满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如此愉悦的感觉，从古至今，一定有无数美丽的绣娘同样体验过。
聚于刘小红老师麾下这群花儿一样的人，不仅美丽，而且可爱。先说前文所述的接待员小陈吧，她长相清纯，声音甜美，性格温和，待人接物优雅大方，有礼有节，整个人的气质与刺绣馆的流韵融为一体，天衣无缝。再说手把手教我们刺绣的熊老师吧，她身材娇小，活泼俊俏，颇有《红楼梦》中晴雯的风采。她教我们从线头打结开始，又教穿针、起针、行针、收针，还教描稿、上绷、拆绷，又帮我们配线、配针，极尽耐心和爱心。我想：她这样不急不躁、不厌其烦的性格，一定是与刺绣相辅相成的。还有大约八九位绣娘，她们是刘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刺绣馆的生力军，个个都身怀绝技，个个都深藏不露，且都性格平和，温柔如水，我们若有请教的时候，她们都不吝不啬，态度可亲，很让人感动。此外，这里的销售员、会计，甚至做饭的阿姨，都笑容可掬，待人至善，这让我今日回想起来仍是满心温暖。
大约是十月的某一天，我们从刺绣馆放学归来，行走在尹家湖的湖心长堤上。突然，我们发现脚边盛开着一种粉红色的小花儿，一蓬一蓬的，沿着湖堤一棵一棵的垂柳树下连开去，成长长的一片一片，如雾如纱，如梦如幻，真是美极了。我到网上寻迹，很快就知道了这美丽精灵的名字——粉黛乱子草。后来，我又在几公里外的大冶湖北岸，看到一大片粉黛乱子草汇成的粉红色海洋，点点人影出没期间，欢歌笑语此起彼伏，天地间氤氲的，都是壮阔和浪漫的情怀。粉黛乱子草：似花非花，似雾非雾；名为草，却不见叶；仔细地端详，看不明白；远远地观望，可看出壮观而迷离的朦胧美感，却又无以言说。如此，很容易让人想起乱针绣，无数精美绣品里成片渲染和铺陈的乱针绣，看似不规则，无规律，实则乾坤广大，地阔天圆。原来，刺绣的智慧与奥妙无穷的大自然是息息相通的啊。
住在尹家湖畔，自是要对这一方水土有所了解和熟悉。闲暇之时，我和女儿常常行走于小城的街街巷巷和城外的山山水水，我们用眼和心感受着“百强县市”、“千年铜都”的独特魅力，用双脚丈量着这里底蕴深厚的寸寸土地。享誉盛名的劲酒集团与我们的住处只有几百米之距，浑厚翠绿的大冶孔雀石让我们爱不释手，铜录山古铜矿遗址公园里那一片迎风招展的铜草花令人遐想连篇，小雷山上偶遇的一只红头蜥蜴曾让女儿吓得尖叫，大冶北站门前广场“大兴炉冶”铜雕的熊熊“炉火”多次跃入我们的相机……当然，晨昏相伴的，还是美丽的尹家湖。尹家湖对岸那个巨型的摩天轮，夜夜都闪着变幻莫测的霓虹，让我们在童话般美好的心境里慢慢进入梦乡。
往返于大冶与家乡之间，是快乐无比的旅程。这样的旅程，通常半个月发生一次。发生的形式，通常是乘坐火车。两地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几十公里，乘坐普通火车或高铁、动车，都不到二十分钟。但正是因为这个不到二十分钟的短短时间，常常让我感到神奇：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送我们到火车站的家人还没返回到家中，我们却已经走下了火车，踏上了异乡的土地，感受着异乡的呼吸，见着了异乡的人和景！这样的经历，是我们的祖辈或父辈不曾有过的，试想几十年前，他们若去大冶，少则半天，多则一天甚至更久才会风尘仆仆地辛苦到达。时代日新月异，发展突飞猛进啊！
关于刺绣，与刘小红老师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一句话一直让我们刻骨铭心：“光是热爱还不行，最重要的是坚持。”如今，离开大冶已近一年了，我和女儿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我家对着长江的那扇窗户底下总摆放着一套绣架，只要有空，我们就会坐下来，拿起绣针，穿上丝线，在闪着亮光的绸缎布上绣出我们心底的繁花似锦和万里河山，这其中，包括长江，也包括尹家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