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红菜薹

真快，又到了红菜薹在唇齿之间飘香的季节。

每年霜降过后，大批大批水灵灵的红菜薹就在城市、在乡镇、在弥漫着晨雾和白霜的菜园，和着喧闹、和着欢笑、和着初冬的喜悦，清清爽爽、新新鲜鲜地上市了。红的茎，绿的叶，黄的花，一排排、一片片、一扎扎，清香秀丽，青翠怡人，她们站在寒风里，立在冷雨中，舞在暖阳下，行走在农人笑弯的眉梢之间。呵，单是看一眼这样的情形，我都会醉。

红菜薹是湖北人的口福。“据史籍记载，红菜薹在唐代是著名的蔬菜，历来是湖北地方向皇帝进贡的土特产，曾被封为‘金殿玉菜’，与武昌鱼齐名。它营养丰富，含有钙、磷、铁、胡萝卜素、抗坏血酸等成分，丙种维生素比大白菜、小白菜都高。且色艳丽泽，质地脆嫩，为佐餐之佳品。”更相传，宋朝诗人苏东坡兄妹游武昌黄鹤楼时，极欲品尝传说中的天下美味红菜薹。然而那日恰逢天寒，红菜薹上市稍迟。如斯，苏氏兄妹只好特意在武昌多游了几日，直至品尝到新鲜爽脆的红菜薹后方尽兴而去。

红菜薹，一枝一碗愁，一叶一年尽，一花一春来。红菜薹，在三十年前，在我的家里，就是一盘浓得化不开的思乡情：

遥远的北国新疆，巍峨高耸的天山脚下，大年三十的晚上，零下40度的低温和天地相连的茫茫冰雪，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在寒风呼啸中点点闪亮。屋内，熊熊的炉火把一面火墙烧得红通通，红通通的火墙把四间大房烤得暖如阳春。大人们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孩子们在房间里来回奔跑和疯笑嬉闹，欢乐和喜庆的味道恰如温暖的空气，渗透到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年饭要开席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香喷喷的羊奶，又大又圆的馕饼，刚才还在地窖里被冰封的大白菜和土豆，更有一碗家乡的咸鱼——一大桌子美味佳肴，让我的父母心满意足，让我和我的弟弟们垂涎欲滴。

饭吃到一半，父亲突然悠悠地说：“要是有一盘清炒红菜薹就好了。”

母亲默不作声，弟弟们在兴致勃勃地吃羊肉，而我，思绪一下子飞跃千山万水，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家乡，梁子湖畔，一块笼着轻纱的白雾的菜园。我家的菜园，这个时候，除了有翠绿的小白菜，有袅娜的豌豆花，有玉树临风的香蒜，有整齐如士兵的韭菜和青葱，更多的范围，就是一排排、一片片、在寒风、冷雨或暖阳里舞蹈的红菜薹了。一场大雪过后，整个菜园白茫茫，静悄悄，屏息聆听，可以听到那一棵棵红茎绿叶开着黄花的精灵掀开白色的棉被，伸伸腰，跺跺脚，搓搓手，又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不到十岁的我提着竹编的菜篮，把一棵棵打着哈欠的精灵装进去，再款步走到浩淼无际的湖边，用枯树枝敲开一片冰面，清洗。一株株红菜薹被梁子湖的水洗得水灵灵的，我的十个手指头啊，被梁子湖的水冻得如根根脆嫩的红萝卜。不久，我家的小方桌上，就有一盘清炒红菜薹或是腊肉炒红菜薹让一家人吃得红光满面、气定神闲……

在这新疆，在我家所处的这个十六个民族的聚居地，有太多美好的事情让我们感动和快乐，有太多美丽的异域风情让我们大开眼界，有太多善良友好的朋友让我们温暖和幸福。但，遥远的家乡始终这么近、这么清晰地占满心房，心房里，一朵朵黄色的红菜薹花总是在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年尾和年头准时盛开。

父亲说，家乡的菜，甚至是莲藕和鲜鱼，都能在新疆买得到。买不到的，只有红菜薹。

红菜薹，在我的家乡湖北，从普通人家到宾馆酒楼，从乡野小村到灯火都市，从平民百姓到高官贵族，从垂髫稚子到耄耋老人，从繁华李唐到当今盛世，千家万户，论之无不欢心喜爱，视之无不清秀可人，闻之无不沁人脾肺，食之无不脆嫩爽口，忆之无不思切流连。尤其是隆冬时节，腊月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家中，只要看到桌上有一盘碧中带紫、热里含香的红菜薹，寒冷立消，疲倦立散，食欲大振，随后就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直吃得菜足饭饱，肚圆脖子粗，飘飘欲仙了。呵，红菜薹，告诉我，如此美味只应天上有啊，你是何时遗落在人间？

日思夜想，终于有一天，我们踏上归乡路。我记得清清楚楚，当装满乡愁的绿皮火车缓缓驶入武昌火车站，当我的双脚真实地踏在宽阔的站前广场，附近的广播正报出“湖北人民广播电台”——而当我的耳朵听到“湖北”两个字——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久违了，湖北！久违了，家乡！这种心情，这种感受，只有漂泊的游子才能体会得到，理解得到。马不停蹄，我们急匆匆地赶回到梁子湖畔的老家。在炊烟袅袅的老家，围坐在暖烘烘的蔸火旁，我们什么菜也不吃，唯独钟情红菜薹。红红的红菜薹啊，我们有三年没有品尝到你甜美的味道了，那是一千多个眺望江南胡不归的日日夜夜啊！红红的红菜薹啊，你虽是小菜一碟，却是这么地精致甜爽，唯有你，能一解浓浓思乡情。

在这样一个红菜薹让清香留在唇齿之间的季节，我才突然想起，即使是回到家乡多年，我还是这么清晰深切地热爱着我的家乡——我在浩淼无际的梁子湖边用冻得如红萝卜的双手清洗红菜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