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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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人世间最悲痛的事情是什么，那一定是亲人的离去。而我，在2016年6月至2022年10月，六年多的时间里，接连失去六位至亲，其悲其恸其哀其伤，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六年，天上明月数次缺了又圆，人间鲜花几番谢了又开，唯有我的亲人，渐行渐远，仿佛迷了路一般再也没有回来。
曾经，我以为亲人们的离去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就如过去的许多个日月一样，他们离开家，走了，是出外去办一点事，过不了几天，办完了，自然就会回来。可是，我等啊，等啊，从白天等到黑夜，从春等到冬，晨昏日日交替，岁月几度轮回，我望穿了眼，站弯了腰，仍然没有看到他们归来的身影……
2016年6月4日，农历四月廿九，那本来是一个初夏里明亮如新的日子。一大早，我到郊外的菜园摘了些带着露水的栀子花，驱车几千米送到了祖父的床前。还差三个多月就年满九十岁的祖父最近肠胃有些不适，米水难进，已卧床一周。祖母说祖父喜欢闻栀子花淡雅的香味，她把栀子花插在碗里，碗底盛了水，水里化了些白糖。祖母说，喝了白糖水的栀子花更持久，也更香甜，还能赶走蚊子。我看到祖父望着床边小凳上盛放的栀子花，满脸微笑，于是，就完全相信了祖母的话，同时也相信一向坚韧的祖父很快就会康复起来。
中午，叔伯几家人都来祖父母家聚餐，除一人守候在祖父床前之外，其他人都在客厅里团圆。吃喝说笑，其乐融融。餐毕，亲人们四散离去，各自回家，只有父亲兄弟几人留在那里陪伴着。我取道江堤回家，车刚到江堤大路上，就在电话里听到了父亲低沉的声音：“你爷爷，走了……”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懵懵懂懂，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只见一浪高过一浪的长江水正奋力地拍打着堤岸，似在怒吼，亦似在呜咽，天地一片苍茫。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经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都没有比祖父更可怜的人，全世界都没有比我更悲伤的人，全世界一切的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虚无，变成空白，毫无生机，毫无色彩，毫无意义！
然而，天道不测，造化弄人，谁知道啊，我此生要渡过的如此“空白”的时段，这才刚刚开始：
2019年6月28日，农历五月廿六，离外祖母的九十岁生日还差五天。清晨，天刚亮，手机里就传来了刺眼且虐心的消息：外祖母归天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把眼睛擦了又擦，把手机看了又看，然后给舅舅去电话，确认了事实，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连忙携母亲踉踉跄跄地赶过去。我的外祖母一生体弱多病，但在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每次都能从大病中顽强地挺过来，重获新生。步入耄耋之年后，外祖母身体的抵抗力和免疫力渐差，有时候洗个头都会感冒一两个月。再后来，她老人家患上肾病，起初是一周做一次透析，最后是一周要做两三次，甚至一天一次。尽管如此，每次做完透析，外祖母都脸色红润，说话有力，张口就能唱出一些几近失传的民歌童谣。我还想着哪一天将祖母口中的“民间文学”记录下来，整理出来，以作传承，可谁知，老人的生命就如风吹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啊！我哭干了眼泪也看不到外祖母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了，我肠子悔青了也听不到外祖母那古朴独特的唱音了，我唯有伫立在那里，泪如雨下！！
五天后，也就是外祖母生日这一天，7月3日，农历六月初一，深夜，我九十三的外祖父安详离世。一大家人刚刚从料理外祖母后事的忙碌和悲痛中歇下一口气，转身即陷入了又一场哀伤的漩涡。
家人们都说，饱读诗书、浑身透着儒雅气质的外祖父是拥有大智慧的人。他老人家前几日看到接去医院做透析的外祖母没回家，看到里里外外的后人们陆续都来看望他，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还笑呵呵的，满面慈祥。那夜天黑时，小姨终于没忍住，如实告诉了他外祖母离世的真相，并将葬礼的相关视频和图片给他看。出人意料的是，外祖父听了，看了，异常平静，还赞扬说：“办得好。”
后来，舅舅拆下了平时用来照看老人的摄像头，在视频回放中看到了外祖父最后的影像：他老人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表情平静，默不作声。很晚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摄像头底下，对着摄像头并挥挥手说：“我走了。我到你妈那里去了。”然后，他进了房间，躺下了，放下了，再也不起来了……
外祖父母的“新家”安放在故乡的南山上，山下有一片宽大的荷塘。那时候，暑正浓，叶正绿，荷正红，风吹过，水汽淼淼，荷香阵阵，两位相伴一生的老人从此魂归一处，永不分离。
2021年1月20日，农历腊月初八，节气是大寒，蜡梅花开得冰晶玉洁。这一天，我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迎来了生命中第四位老人的撒手人寰——虚龄刚到九十的祖母在经历了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的肆虐之后，却还是没能抵挡住胃病的侵袭，缓缓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那日上午，我跪倒在祖母的床前，拉着她渐渐冰冷的手，嚎啕大哭！我在祖母四十二岁时就来到了她面前，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珍宝”大孙女！在孙辈的众多弟妹中，没有谁比我对祖母的感情更深厚，没有谁！我的祖母一生艰难困苦，一生勤劳善良，一生刚强独立，在自己不识字、家庭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几乎是靠一己之力培养出父辈五个大学生，让原本贫弱的大家庭逐步走出乡村，走向光明。用父亲的话说，她老人家完全担当得上“伟大”二字！
我的生命自诞生之日起，祖辈的四位老人一直都在，他们就像我的血肉、我的骨骼、我的皮肤、我的器官一样，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想过他们在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变得弱不禁风，更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离我而去。而今，他们却像风中的落叶，一片片枯黄，一片片凋零，一片片飞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祖母走后，父亲召集一大家人撰写回忆文章，主持编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纪念合集。在合集中，我写了与祖母之间关于野菊花的故事。而父亲则在文中说，他是幸福的，他七十岁生日的时候还有老娘陪伴，他比他的弟妹都幸福。
可是啊，我可怜又苦命的父亲，在扶助弟妹都长大成人后，在把儿女们都养大并助其成家立业之后，在把四位老人都顺利送上山之后，在把我的母亲从病魔的手中抢救回来之后，他自己，于2022年5月6日清晨，因毫无征兆地突发心梗，一个人静静地去了遥远的天国！那时，他还不满七十三岁。
我的天，塌了！当我失魂落魄地从一百二十公里以外往家中赶时，全身颤栗，心在滴血，我都不知道流泪了！我的手、我的脚、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游离无主，完全不听使唤。我的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向上飘去，去搜寻和追赶，企图赶上父亲，将他拉回来……
三年前的寒冬，即2019年1月17日，我的母亲因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面对灾难，父亲沉着冷静，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守护着母亲闯过一道道难关，最后终于胜利突围。万幸，母亲在经历了两次大手术之后，除了记忆有些受损，身体其他各方面都恢复良好。父亲怕给我们添麻烦，坚持自己一个人照顾母亲。他对母亲说：“前半生你给我做饭，这后面我给你做饭，至少二十年。” 现在，才刚刚过去了三年零三个月……
我赶回家里时，无助的母亲六神无主，在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我安抚着她，宽慰着她，扶她坐下，告诉她：我的父亲太累了，要休息一下。
父亲被抬出家门的时候，楼下的一长排金丝桃花开得灿烂而炫目。她们仿佛列着队，在默默地目送着父亲离开他满心牵挂的家，去往他能歇息、不再需要担负任何责任的天堂。
母亲随我住到了我的家。她是不愿意来的，她要固守在她自己的家里，可是我不能，既不能去陪着她住，也不能放下自己家里的生活，因此只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强行让她离开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母亲住在我的家里，尽管我竭尽所能地照顾和陪伴她，但焦虑、烦躁、不安的情绪与日俱增，原本受损的记忆更加雪上加霜，加之失去伴侣的痛苦刻骨铭心，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几个月后，重阳节，适逢母亲退休的单位要组织老同志去医院体检，我决定送母亲回去体检，并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回去的路上，母亲的心情格外欢畅，她甚至还哼起了欢快的歌。受母亲情绪的感染，我也高兴起来，与母亲一起说说笑笑。当时的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回去，母亲就再也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2022年10月7日晚，气温突然下降近二十度。半夜里，我睡得正香，母亲敲门进来，在柜子里拿出电热毯到她房里去，说好冷。我说我起来帮你铺，她说你睡吧，我自己铺。
天微亮，我早早起来，准备带母亲去医院体检。体检需要空腹，我准备待母亲做完了一些检查后再找个店子去吃早餐。我来到母亲的床前，喊她，她睁开眼睛，木木地望着我。我说要去体检了，她还是望着我，不说话，没力气的样子。我意识到她的状态不怎么好，加之外面确实有些冷了，于是决定今天不出门了，后面情况好转再说。
我热了牛奶给母亲喝，她只喝了几口就再不张嘴了。我跟她说话，她渐渐没什么反应，就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我把母亲的状况告知两个弟弟，他们都忧心如焚，想送母亲去医院却又不敢随便动，就嘱咐我密切观察。
10月9日晚10点左右，我抱了被窝铺在母亲房里的沙发上，准备陪着母亲睡。我见母亲的被子有些凌乱，就上前去整理。我喊母亲，她不答应。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连忙去试母亲的呼吸。呼吸，没有了……
因气温骤降而再次引发脑溢血，我的母亲在父亲走了一百五十六天后，静悄悄地追随他而去，结束她还差十六天就七十三岁的生命旅程，留下他们的三个儿女，在人世间茕茕孑立，孤苦无依。
母亲走的时候，正值月半，天空寥阔，银河孤寂，一轮硕大的明月在远方独悬，高而冷。月光下，一篷开满芙蓉花的大树在风中不停地摇摆，淅淅索索声如声泪俱下。
花开，是想念的季节。月明，是思亲的时候。六年来，各种各样的鲜花在我的眼前次第开放：栀子花，荷花，蜡梅花，野菊花，金丝桃花，芙蓉花——我看着她们，眼里空空如也；六年来，形形色色的月亮在我的头顶轮流升落：弦月，弯月，半月，满月，斜月——我抬头仰望，满目凄凉。我感觉，全世界的风霜雪雨全部都打到了我的身上，从此，这世上的花不再鲜香，这天上的月不再明朗。
又是一年清明至，又是一年泪雨滂沱时。昨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鲜花开放满天庭，百媚千娇，万紫千红。天庭上有一轮皎皎明月，其形灿若圆盘，其光华彩灼灼，其亮明洁如镜。我的六位至亲身着霓裳，住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里，满面红光，满身仙气，他们笑容可掬，幸福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