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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愿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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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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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两帖 万古风流

如果有机会去台北故宫博物院,我最想瞻仰的,当是苏轼的《黄州寒食帖》和黄庭坚的《武昌松风阁诗帖》。不为别的,只因此二帖都诞生于我居住的长江两岸,与我之间的直线距离都不过两三千米,日日行走于长江之畔,我常常能感受到一股股饱含翰墨书香的江风扑面而来,让人周身欢畅。

古老的长江以青藏高原上纯洁晶莹的雪水为起源,经大山险滩,历峡谷深涧,披星戴月,昼夜不舍。长江曲折西来,有时如猛虎下山,有时似悍马欢腾,惊涛骇浪,一路高歌,直到过夔门,行三峡,进入凤鸣九天的荆楚之地,她的脚步才轻缓下来,舒展开来,从“千里一日”“舟过万山”的飞速度转为“孤帆远影”“水流天际”的从容和淡定。荆楚之地,安抚了白帝上空舒卷的彩云,绽开了江城三月如雾的烟花,上平下稳,左疏右导,是名副其实的“长江之心”。

千百年来,长江潮起潮落,浪奔浪涌,诞生了无数恢弘的篇章和壮丽的诗句,这些文字,恰如长江里那些粼粼的波光,浩瀚如大海,璀璨似星辰,永远磅礴,永远闪亮!我不是书法家,亦不是文学家,但我深深地热爱中国古典文化,深深地热爱中国汉字,亦深深地热爱着我的长江!

我喜欢手持一卷诗书,行走在长江之滨,或低头吟咏,咏出“夜雨鸣廊到晓悬”的幽静和清明,或仰头高诵,诵出“大江东去浪”的豪迈和奔放;或者,就伫立于江岸的大石之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记,任风吹,任浪打……

我喜欢饱蘸墨汁的狼毫落在如棉的黄纸上,喜欢柔润的黄纸上渐次生出黑亮或灰淡的中国笔画,喜欢那些汩汩流出的汉字一个一个一行一行风流倜傥,更喜那执笔的手或快如疾电、或慢若浮云,或静如苍松、或动若飞瀑,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欢欣忧愁,都在笔下一一铺展,汪洋恣肆。

如此般的美好,其发生时均以辽阔的长江为背景,便胜却人间无数。《黄州寒食帖》是。《武昌松风阁诗帖》亦是。

我居住的这一方热土,有长江穿黄州、鄂州两城而过,有二帖隔长江而南北生辉,何其幸哉!

我住江南。江南的这座锦绣小城今名鄂州,古称武昌,是当年孙仲谋以武而昌之地,为吴国故都。鄂州有座山,古称樊山,今名西山。西山上有一阁,九百多年来一直谓之松风阁。

松风阁立于西山剑石峰南向的繁茂松林之间,三层砖木结构,仿宫殿式样,重檐飞角,青瓦红椽,门前庭院深深,门后松涛阵阵,仰视望楚亭,俯瞰灵泉寺,上下天光,满目苍翠,将古典文化的浓郁气息弥漫于整个西山的花草树木之间,直流入山下的幽幽武昌城。

松风阁始建于北宋时期,具体何年何月无从追,何人因何而建亦不可考,但其名之者确是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江西诗派”开山鼻祖黄庭坚。

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六月,饱受仕途坎坷风雨的黄庭坚结束了“万里投荒,一身吊影”的放逐生活,得任太平州(今安徽当涂)知州,谁知仅上任九天就被罢官再贬。九月,他逆江而来武昌(今湖北鄂州),系舟上岸,与友人登临江畔之巍峨西山。

西山上的九曲亭在默默诉说着苏轼的故事,西山上的野梅曾经与苏轼玩过寻寻觅觅的游戏,西山上的菩萨泉倒映着苏轼的身影,西山上的东坡饼流传着苏轼的传说,西山脚下的滔滔江水啊,正裹挟着苏轼的诗句滚滚东流去。苏轼是黄庭坚的恩师兼挚友,江对岸的黄州正是当年苏轼“乌台诗案”后的贬谪地,而此时,苏轼刚刚过世一年多。黄庭坚徜徉于西山,观之,思之,心潮翻涌。

其时,西山上刚刚新建一亭阁,尚未取名,友人们邀黄庭坚来游,正是有请这位书法家兼诗人为之命名并题诗之意。阁依山而建,隐于一片松林之中,古朴典雅,端庄秀丽,周围则古松魁伟,浓荫遮天,好一处悠游清幽之地!

黄庭坚与友人游兴很浓,尔后开怀畅饮,酩酊大醉,遂借宿于山中,夜卧僧榻。俄而夜深,天降风雨,诗人闻雨打亭廊,闻风入松林,闻松浪声声,心如决堤之江水,意若无边之宇宙,乃感慨万千,诗兴大发,于是铺开纸张,欣然提笔,挥毫泼墨,顺势写下流芳千古的一代名作《武昌松风诗》,世称《松风阁诗帖》,简名《松风帖》。

《松风帖》为墨迹纸本,纵32.8厘米 横219.2厘米,既是文学珍品,亦为书法瑰宝。其文二十一句,二十九行,一百五十三字,描写生动,用语自然,字不雕句不琢,明白晓畅,且“柏梁体”诗风,句句押韵,读来和谐悦耳,如珠玉落盘。其书笔力劲峭,“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意韵十足”,尤其是提及恩师苏轼之“东坡道人已沉泉”句,心情沉重,无限感伤,笔画中有曲折,点顿处有哀思,横竖撇捺化作万千情愫,如风入松,簌簌落于纸上。后人评价《松风帖》“不减遒逸《兰亭》,直逼颜氏《祭侄》,堪称行书之精品”。

我也常去江北。江北的黄州城里有我的至亲和好友。当然,黄州城里还有苏东坡。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一文里说:“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诚然,因为黄州,苏轼浴火重生为苏东坡,也因为苏东坡,宋时偏远荒凉的江北小镇即黄州者从此四海皆知,天下闻名。

宋神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伟大的文学家苏轼因宋朝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而被新党排斥,遭贬谪至黄州(今湖北黄冈)担任团练副使的虚职。初到黄州,其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精神郁闷,满心凄凉,生活几乎难以为继,幸得友人哀其艰难穷困,向黄州太守请得城东废弃军营地数十亩,以供躬耕自食。由于躬耕之地素号“东坡”, 苏轼学佛,且其一直仰慕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在一个叫做“东坡”的地方种树以自娱,他思忖个中因缘,从此自号“东坡居士”。

寒来暑往,春播秋收,日子渐有起色。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正月,在躬耕地上搭盖的五间草屋在大雪纷飞中新喜落成。有感于雪的高洁品质,苏东坡“绘雪於四壁之间”,名之“东坡雪堂”,作《雪堂记》。

居于雪堂,绝代大文豪苏东坡晨昏劳作,日夜修行,思想、境界和文才于劳苦中得到空前的蜕变和升华。但他不是铁人,午夜醒来,也常常有无边的悲凉和苦闷袭满全身,深感“寂寞沙洲冷”。

不久,凄风苦雨已连续两月,天地潮湿阴暗,一年一度的寒食节来临了。按照民间习俗,这一天不生火,吃冷食。苏东坡茕茕孑立于雪堂的春寒之中,本没记起寒食节,他叹春去,观苦雨,闻听海棠花谢,又看雨势不减,小屋如舟,菜寒、灶破、草湿,直到见乌鸦衔纸钱,方知是寒食。

于是,惆怅孤独的情绪积聚生起,苍凉悲壮的心怀激流涌荡,苏东坡磨墨展纸,提笔挥毫,从容淡定起,云卷云舒行,终致情不可以已,率性随心,其气势奔腾,如破釜沉舟,如摧枯拉朽,成就出书文双绝、光彩照人的千古名篇《寒食诗二首》,世称《黄州寒食诗帖》,简名《寒食帖》。

《寒食帖》为墨迹素笺本,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17行,共129字,情感饱满,跌宕起伏。第一首诗叙述自己来黄州三年,生活发生变化,处处充满造化弄人的无力感;第二首诗写当时种种不堪的处境,凄苦感伤至极。这些情绪,在书写中通过从行笔平稳到渐渐放开放大的变化,得以形象体现。字由小变大,由细变粗,由雅致到无邪,缓起渐快,天真烂漫,尤其到“破灶烧湿草时”,字形陡然增大,宛如江河破防,万马嘶鸣,烟尘滚滚,郁气冲天,真想大哭一场!

“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写就十八年后,苏门弟子黄庭坚在机缘巧合之下于某收藏家处得观其真颜。彼时,苏东坡正远在海南承受贬谪蛮荒之苦。黄庭坚睹物思人,百感交集,捻管运气,书写题跋一则,盛赞老师的诗作胜过李白,书法兼诸家之长。此题跋与原迹集于一卷之上,互为辉映,被赞为绝代“双壁”。

又过两年,黄庭坚流露出缅怀恩师情绪的《松风帖》在黄州城外的长江对岸——武昌城,西山上、松林间、风过处、雨落时——横空出世,惊艳了整个大宋,以及后来。

一条长江,两幅名帖,隔江相望,惺惺相惜;师生二人,光华灼灼,领袖文采,万古风流。

九百余年,人世间花谢花开叶落草长,长江水奔腾不息矢志不渝,又有无数或悲戚或豪壮、或婉约或雄浑的瑰丽文字在这一片天空随风起,伴云涌,共同汇聚成中华文化一道道绚丽夺目的风景。

九百余年,与主人一样命运多舛的两帖也饱经辗转之苦,最后终于在躲过火灾、躲过地震、躲过战争、躲过流离失所之后,在万千宠爱之中相会于宝岛台湾。

今天,江南鄂州城的松风阁几经兴废,屡毁屡建,终以华丽的姿态重新从历史的长河里被打捞出来,岿然屹立于古城名山的旧基址之上!走进松风阁,其进门迎面墙壁上的巨屏木刻《松风阁诗帖》,将永远与万里星空齐耀辉!

今天,江北的黄州人民将面积达七千多亩的城中湖及其湿地规整为一个清新秀丽的东坡文化主题公园,并专辟一片“寒食林”,将中国当代66位著名书法家书写苏东坡诗词的碑刻集成展示。当然,其中冠首并与日月同光的,一定是那条巨石上奔腾开放的《黄州寒食诗帖》!

二帖吹过的风,我吹过;二帖见过的云,我见过;二帖背后的长江,我四季厮守。长江无所有,唯有一江水,作为故人,他年若有缘踏上宝岛的土地,扣响二帖沉睡的大门,我会带上一瓶长江水,去与它们一起对坐,一起听雨打海棠,一起听风入松林,我们执手相看,彼此生欢。(本文发表于湖北省鄂州市文联《江南风》期刊2024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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