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梅口埠【散文】

爱在梅口埠

郭义清

第一次见到梅口村古码头，见到河边翠绿茂密的一棵棵香樟树，见到错落有致的临河老屋，见到渡口埠旁十几条弯弯曲曲用鹅卵石铺就的狭长巷道，见到在河中悠悠穿梭的渡船，是在我孩童时朦胧的记忆里。

记得是随母亲到梅口采芭叶，印象中那时渡口河对岸生长着许多的矮竹，竹的叶子有巴掌大小，乡里人称之为芭叶。

那时，我居住的新铺村九队，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编制竹斗笠，为此都会到周边村落采集编制斗笠的材料。我和母亲把芭叶一张张的采下来，回家后再一张张的清洗干净，然后精心地泡在木桶的水里。经过浸泡后的芭叶既平整又柔顺，而后母亲在每一个圩日的前一个晚上,小心翼翼地把芭叶一张一张叠放到斗笠的夹层中。经过一道道工序形成的斗笠成品，父亲在第二天圩日早上的蒙蒙烟雾中，赶早就挑到五里外的东平古街售。那时，我们兄弟姐妹的学费和家里整年的油盐，全靠父母熬夜的编制斗笠来维持。这样的日子虽然艰辛清苦，但每每参与和沉浸在编斗笠的各个环节中，也体会着不少的快乐和乐趣。

梅口村和新铺村虽仅相距十里之遥，但却有一些能力上不同的东西，比如梅口村民水性好，而新铺村民可能擅长山里的劳作。于是两村村民遇见时总喜欢戏谑对方为“山铺猴”或者“溪边猞”，言语之间双方都不乏有少许的调侃和自豪之意。所以当我第一次在梅口村见到如此宽敞的溪流，我这个“山铺猴”着实惊讶不已，那宽敞的河流，大得实在是超乎我的想象。这里水流平缓，在蓝天白云之下，青山倒映在流淌的溪水里，构成一幅水墨丹青，真是美丽极了。尤其是那咿呀咿呀的渡船，是如此的吸引着我，让我根本忘了采芭叶，竟然痴迷地往往返返坐了一个上午的渡船，乐此不疲。渡船也在大人、孩子、耕牛、劳动工具等的上上下下的过程中，重复着往来的穿梭。直到快晌午时母亲匆匆采好芭叶，我才不舍地拉着母亲的衣襟一步三回头地回家。

再有对梅口埠印象深刻的是另一次随母亲及几个同村叔叔婶婶到梅口埠沙滩买西瓜。那时鲜有能吃到西瓜，听说梅口村有种，大人们一合计带上箩筐，便赶到梅口村去买。记得种西瓜的沙滩就在靠近渡口的下方，目及所触，偌大的沙滩，布满绿色的藤蔓，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就躲在藤蔓里边，静静地躺在松软的沙滩上。站在烈日炎炎的沙滩上，第一次在种植地看见这么多如此大的遍地西瓜，着实惊诧了我的眼睛和想象。在买瓜之前，热情好客的梅口村民总会招呼你赶紧的吃瓜解暑，嘴馋的我和同去的几个小伙伴，本来已是口渴难耐，尽情的一阵猛啃，把小小的肚皮撑得实在不轻，以至在回家的路上，酿酿跄跄地背一个西瓜也总是远远的掉在挑西瓜队伍的后头。实在走不动了，就把背的西瓜打开来边走边吃，不到中途锦田自然村，一个西瓜也就消灭了。

以后的日子，外出求学，成家立业，工作后也偶有光顾梅口村，和梅口埠就这样渐行渐远。

后来，对梅口埠有了不是很周详的了解，只知道梅口村位于松溪县境内下游松溪河畔，建村有一千多年历史，由于地处松溪河下游，河面宽敞，水流和缓，成了得天独厚的水运码头。据相关史料记载，梅口码头是松溪境内5个大码头里规模最大的水运码头，日可停泊艄木帆船上百只，古时仅码头帮工就有400多人，商运主要是把闽北特色的大豆、茶叶、香菇、笋干、松香等运往福州，再把福州的布匹、食盐等日用品运回在此交易。

听村里的一些老人说，那时，在梅口古渡，每日往来舟船如梭，过往商贾民客均在此停舟系泊，热闹非凡。沿溪的街市纵横交错，酒楼歌榭、客栈货铺鳞次栉比，多达三十余家，甚为繁荣，故有“梅口地上尽是油，三天不驮满街流”的民间说法。且每个街巷都有一个姓氏人家，最为著名的有陆家巷、范家巷和叶家巷等。每个出口巷都有一条入河石敢，俗称“十八石敢”，颇为壮观。

这个周末，在松溪县第三届“千年松溪﹒百年蔗”文化旅游节就要在梅口埠举办之际，再一次来到梅口埠。

走进梅口埠，原先残墙断瓦有些颓废的老街市，已悄然发生变化，老屋茶楼在逐步得到修复，修复的“水运馆”、“咏梅馆”里，展示着梅口埠的烟云历史。石头街巷青丽整洁，淡淡的乡愁静静飘逸。据悉，松溪县正在将其改造为集乡村旅游、休闲度假、影视拍摄、健康养生等产业发展为一体的田园旅游综合体，仿造原来的街市，拟重建二十余座古宅老厝，配套建设客栈、星级宾馆等服务设施，推动乡村振兴与发展。

渡口边的小学已经改造成游客服务中心，学校原先最早的一层排房早已不见了踪影。置身在偌大的学校空坪上，思绪不禁回到上世纪，想起一个曾经在梅口小学教书的朋友，讲述他如同梅口埠一样荡气回肠的美丽往事。

他说，那年高考落榜后，由于家境困难，他放弃复读的机会，只身来到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任代课老师。在这依山傍水的学校里，一场萌芽在渡口边河堤上芦花飞舞的爱恋，短暂的随芦花飘扬后，又随芦花纷扬而去。

那个时候，落第的阴影，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课余时，便常常一个人徜佯在学校边的河堤上，以路遥、梁晓声的小说打发那漫长而孤寂的时光。

古埠旁的梅口小学环境清幽，校园四周绿树成荫，尤其是河边成片的樟树林，把透过树叶的阳光细碎地落到教室里，光影婆娑，若隐若现，伴着琅琅的书声，温婉而又恬淡。即使在夏天，低矮清爽的泥巴房教室深藏在绿荫下，热辣的阳光照射到洁净的操场也已是斑驳游离，把热腾的空气剥离得清清爽爽。嘻闹的男生，静走默读的女生，还有那跟在学生后边摇着尾巴的小狗，把校园衬托得宁静又有活力。

学校的后方便是“百里松荫碧长溪”的松溪河，溪水清澈，那时通对岸尚未架桥，只见一条悠悠的渡船往来穿梭，石敢就在河边的千年大樟树下静静地立着。河岸有一条青石砌成的河堤，河堤两边长满芦苇，微风吹拂，摇曳起舞，煞是美丽。适逢秋季，秋风过后，坐在光洁的青石板上，看飘荡的芦花漫天飞舞，他孤寂的思绪也随芦花纷飞，在纷飞的花香中，多少让他有了一份平静安谧的心情。就在这布满浓厚乡土气息的河堤上，一位女孩随芦花飘进了他的心河。

那是一个夕阳无限美的黄昏，他坐在河堤上聚精会神地看路遥的小说《人生》，只听远处“呀”的一声，一个女孩踉踉跄跄地朝河堤跑来，身后一个男人嘻嘻哈哈地追着女孩。到眼前时，女孩吓得浑身发抖地躲到男孩的身后，他一看追来的男子原来是村里的花痴疯叔，紧张的心情顿时有所缓和。听说其实疯叔并不坏，只是由于家中兄弟多，家里又穷，三十好几还没娶到媳妇。不知咋的，自看了村里放映的电影《天仙配》后，竟开始疯疯癫癫的了，经常抱着河边的樟树大声喊叫：“槐荫树，槐荫树，你开口说话，帮我做媒吧。”不但如此，疯叔还喜欢追赶漂亮的姑娘。

男孩喝住疯叔的追赶，待疯叔嘻嘻哈哈的走了，女孩这才平静下来。男孩随意地瞄了女孩一眼，发现女孩面目清秀，两条齐肩小辫，纤瘦中等身材，令他立刻想起路遥小说《人生》里的巧珍。经过短暂的交谈后，得知女孩是师范毕业分配到这所小学，这天报到后来河堤散步，不料遇上花痴疯叔，虚惊了一场。

往后的日子，他和女孩经常不约而同在河堤遇见，话题也随飞舞的芦花弥漫开来。女孩是外地人，父母亲都是下放干部。慢慢的，他们去河堤由不约而同成了相约而去，两颗年轻的心在慢慢靠近。

那是一段何等令人快乐的日子，他们慢步河堤，看小河淌水；他们仰天长啸，看芦花飞舞；他象高加林那样骑上自行车带上他的“巧珍”到邻村看电影，小路见证着他们的青春，星星见证着他们纯真的爱恋。最令人难忘的还有晚上他们打上松油火把到田野里捉泥鳅。他在前头左手打“灯笼”，所谓的“灯笼”，就是一根两米来长的竹竿，一头吊着一个用铁丝做成的小笼子，松油柴片放进去点燃用于照明。右手紧握叉泥鳅的工具，农村人称之为“鳅叉”，也是用两米来长的竹竿一头装上铁片叉子而成。看到水中的泥鳅，用叉子对准插下，泥鳅便被牢牢夹住了。女孩在他身后背松柴片，拿装泥鳅的竹篓。每当他叉住泥鳅，她便高兴的把装泥鳅的竹篓伸到他的面前。每每一晚上会叉一斤多的泥鳅，这时，他们便在蛙声如潮中凯旋而归。

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的短暂，临近期末时，他偷偷参加一次全县招干考试，不曾想老天竟眷顾了他，他竟被录取了，并准备安排在县里某机关工作。当他高兴的把录取通知书呈现在女孩的面前时，她却显得一脸的忧郁，原来女孩想让他参加代课转正考试，那样他们便可以一直在一起，他二话不说，把录取通知书丢进了垃圾箱。他们相约着下学期考转正。

寒假了，女孩要回家过年，青石板路的古樟树下，他依依不舍地送女孩到溪边，看女孩慢悠悠地走上船板，登上渡船；看船只在艄公的摆桨中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松溪河的青山绿水间。挥手中，夕阳下的河面上，波光荡漾，只留下一片殷红。目送离去的渡船，他独自站在渡口，心里顿感空落，顷刻间不由自主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轻轻的挥手，作别天上的云彩----”

这个寒假，他感觉是如此的漫长。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季里，他们频频书信往来，绵绵诉说着甜蜜的回忆和惜别后的种种相思，以此来取暖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随着雪花一次次的飘落，伴随着冬季越来越冷，女孩的回信却渐渐的少了，像这寒冬一样，也变得愈加的寒冷。最后，像飞舞的雪花一样变得杳无音信了。

那些飘雪的日子里，他孑立旷野，仰天目视飘荡纷飞的雪花，仿佛那晶莹的雪花就是一片片泪花，渐渐地，看泪花和雪花在一起溶化、溶化，最后消失。

此后，女孩再也没到小村的学校来，据说她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后，死活不同意他们来往，便把她调走了，一家人也调回了外地老家。

他再一次翻阅着《人生》，苦苦地思索着美丽的往事。似乎想从小说的主人公高加林和巧珍的身上寻找到自己爱情和人生的答案。

此后，他又回到漫天飞舞着芦花的河堤上，望着绿意盎然的古樟树，思绪随纷飞的芦花一次次的泯灭，又一遍遍的燃起。爱情虽离他而去，梅口埠却一如既往地陪伴着他的悲伤与欢喜。每当仰望漫天飞舞的芦花，他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而自己，短暂几个月便有了美丽的怀想，夫复何求？他和我说，从此以后，他深深懂得，亲情、友情、爱情不但是令人难忘的回忆，更应知道在回忆中珍惜所有的美好，待到有朝一日蓦然回首，定不负一生时光，不负青春芳华，不负青葱岁月

步出原先的学校，也就是现在的游客服务中心，我依旧沉浸在朋友美丽往事中。直到望见樟树林的鹅卵石步道上两旁繁花似锦，心绪才回到现实中来。只见古樟树林里种满了各色的菊花，黄橙橙，金灿灿，给正处一袭寒冬的梅口埠带来了少有的暖意。路的上方树梢下，还倒挂着各种颜色的油纸伞，花花绿绿，瞬间让人联想到戴望舒雨巷里撑着油纸伞丁香花般的美丽姑娘，款款而立，仿佛徜徉在梅口埠的青石小巷。

静静的独步在梅口埠的鹅卵石路上，举目四望，青黛而参差的残墙断壁，木制且仿古的楼台板屋，仿佛置身于远古时空。恍惚中，现实和梦境竟一时让我难以分辨。此时，在梅口埠透亮的阳光气息中，任红叶映衬下的青石板路悄然延伸，任渡口静碧的溪水与时光一起缓缓地流淌，任淡淡的思绪和乡愁在梅口埠的暖阳里静静的弥漫开来。

低头，望着一枚枚光洁浑圆的鹅卵石路面，还有那石头间隙里生长着的或稀或淡的青苔，那份安详而青涩的痕迹，见证着梅口埠的悠悠情愫，也见证着古渡曾经的繁荣与沧桑。我不禁深深的感叹，梅口埠啊，尽管繁华已去，但却情愁犹存，那袅袅的历史繁华和现实处处的繁花似锦，更加勾起我浓浓的诗情：

你静卧渡口

把明清的隽永简约

连同这一季的风儿

有些落寞地

勾勒在一个叫梅口的村落

你分明是一段历史

和那道始终没有说话的门石

少了张扬

多了沉默

留下了影子

你更是一段记忆

连同古榕树的温婉绰约

录制一段段的旁白

播放了几许石阶

几许墙根的感叹

太阳落下

我的眼神

真想把你铺得更长

以便多一份明清的回忆

让你曾经的芳华

永远在渡口触碰

如今你是一处风景了

只希望每一个与你相遇的人

能把记忆伸进你的梦里

把一份远古的虔诚

永远拴在渡口的石敢上

（20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