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印象中,母亲除了爱听越剧就是看电影了。小时候,跟着母亲看电影是一件极快乐的事。电影里那浩瀚的大海、无边的草原、隆隆的炮声以及那极具穿透力的对白和美妙的歌声,给小时候业余文娱生活还是一片空白的我是如此的惊奇和震撼。看着银幕上那些炮火连天的场景和各式各样的英雄人物,总是那么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并时时有着无限的向往和冲动,梦想着也能当一回骄傲而自豪的小英雄。
我所住的村放电影极少,于是乎,若是十里八村哪儿有放电影,村民们便一咕噜涌向那儿,我们小伙伴们也是必跟着大人前往。
为此,每有电影,我必跟母亲去看。母亲五十年代末高小毕业,在农村,算是有一些文化了,多少能够识文断字一些,一有电影,母亲自然很是喜欢,必看无疑。
离村子二、三里地有一个国营农场,印象中在那放电影的次数比较多些。太阳还没落山,我就催母亲早早吃晚饭,其实无需我催,母亲已早在准备。有时,遇到和父亲一起下田耕作的日子,听到哪个村有放电影的消息,总让我是如此的心花怒放,不单单心里充斥着看电影的喜悦,更加窃喜的是,有电影的日子便可以早些收工了。
夕阳的余晖还洒在田野里,我便早早地吃了晚饭,换上干净的衣裳,约上小伙伴,跟着母亲,穿过蛙声还没响起的田间小道,不断与匆匆迎面劳作而归的三叔四伯打着招呼,露天影院便到了。
一张四四方方的白布挂在墙上,场面上已是黑压压的人群。记着母亲的位置,便使劲地挤到放映机的跟前。
那个有些秃顶的放映员,满脸通红,嘴里叼着烟,正娴熟地“吱吱”的倒片。那时的电影放映员在村民的心里是何等的了不得,每到一处,村民们都将他当上等佳宾来对待,杀鸡宰鹅,烫酒下面,自不在话下。电影放毕,深夜里还有点心佳肴侍候。第二天,下一个村若想放电影,村干部便命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拉着板车,毕恭毕敬的早早来接放映机和放映员了。
倒片后是试机了,一束白光穿透夜空直射那块方布,这时,前边的小孩纷纷站了起来,伸出小手,顺着强光,对着银幕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在银幕上留下千奇百怪的黑影,兴奋地笑着,有的还转过头来对着放映机做着鬼脸。那份天真与惊奇,弥漫在闪烁的夜空,令扑闪的荧火虫也在强光中分享那份年少的天真。
放映机旁有个机箱,能在上边坐着看电影的,通常都是放映员或大队干部的亲戚和朋友。哪天上边坐的如果是位漂亮的姑娘,那准是放映员没过门的媳妇或相好。
电影就要开始了,我焦急的观望着“秃顶”的每一个动作,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又抓起话筒“哼哼啊啊”的开始讲话,讲的都是本地白话,内容无非都是如何抓生产、明天生产队出工等等事情,场上的人虽“叽叽喳喳”,大多无心听讲,但他们对抓好农业生产的事其实早以明白在心。只等电影开映了,人们才立刻安静了下来。
开映时,往往还不是“正片”,都要先放映一到两部纪录片,遇到这种情况,我常常会和小伙伴们跑到银幕的后方,无心观看,因为有时银幕会扎在空坪的中间,前后都可以观看。只等银幕上“八一电影制片厂”字样和那闪闪发光的五角星出现时,小伙伴们立刻惊呼:“打仗的,打仗的”,我们才纷纷跑到银幕的正面去。那个年月,《地雷仗》、《地道仗》、《平原游击队》、《闪闪的红星》等影片,我们总是百看不厌,这些影片总是如此地振奋我们的精神,给予我们在艰苦年月里无数的力量,伴我们度过无数快乐的童年!
从农场回来时,天上的星星已躲入云层,拽着母亲的手,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在一片蛙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想着电影中精彩的情节。夜很静寂,可母亲她们显然还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情节中,大声或小声地议论着电影里的各种情节,为《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的呼喊而震撼,为美丽的王芳牺牲哥哥而叹惜。气愤着对《洪湖赤卫队》里的南霸天咬牙切齿,怜惜着被敌人抓走入狱的韩英。有时,村民们还会小声地哼着韩英在狱中“娘啊娘,我死后,你要把我埋在道路旁---”的悲伤唱词,感叹着英雄的赤卫队长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
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母亲会带上劈好的松油照路,那蜿蜒在羊肠小道上闪烁的火光,映照着每一双迈向憧憬的村里人的脚步,那么自信和平稳。
农场放电影多,除了是国营单位外,还有个趣事,就是谁家做错了事就要“罚电影”。
记得那时营前农场有一片梨园,梨园和我住的小村仅一溪之隔,每当秋天梨树挂果时,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总是坐在小溪的河堤上,顶着烈日,隔河望着硕大的青梨,直流口水。采梨、吃梨一直是我们很遥远的梦。
终于有一天,我们实在抵挡不了诱惑,小伙伴们的“头目”冬哥号召大家到对岸去偷梨。
那时我们都还小,冬哥比我大三岁,也就十三、四岁光景,可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冬哥可有号召力了。俨然一副《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模样,长得浓眉大眼,力气大,讲义气,爱打抱不平,一号召偷梨,小伙伴们很是兴奋。
在一个极度炎热的正午,乘大人们午休后,冬哥把我们集中到村前的大樟树下,对偷梨进行认真的分工,之后便顶着烈日,在大樟树上“叽叽”的蝉鸣中,小伙伴们偷偷的摸到对岸的梨园去偷梨,不料惊醒了梨园的看管老人。情急之中只偷得少得可伶的几个梨,每人还分不到一个,于是大家掰开分着吃,即便如此,那香甜的味道真是刻骨铭心。擦干嘴巴,冬哥说,偷梨的事,谁也不许和大人说。哪知道,农场干部还是到村里告状,说我们偷梨,并要在农场罚放映电影一场,以示警戒。小伙伴们在父辈的一阵斥责声里,心中不禁窃喜,又有电影看了。
那时,电影里的情景常被小伙伴们在生活中模仿。最喜欢模仿的莫过于“打仗”了,每当放学,我们就在村中的小巷迂回穿梭,展开一次次的“巷战”。
当太阳的余晖还没有落入村子对面山峰时,村里的十来个小孩,便从家里带来各式各样的“武器”,到小巷口集中。我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模仿电影里英雄们的各式各样武器,有用芦苇杆制作的手枪,有用一根木棍绑两只脚再缠上胶布制成的机关枪,有用短木棍制成的手榴弹,有用木板锯成的大刀等,当然,还少不了“真枪实弹”的弹弓。
小伙伴们分成解放军和敌军两个队伍,扮演解放军队的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神气活现。扮演敌人的,故意歪戴着帽子,衣衫不整,个个垂头丧气。每次冬哥都是扮演解放军的司令,只见他两手插腰,腰里还别着“手枪”,神气得不得了。我因常帮冬哥出谋划策,且长相也不难看,自然是冬哥解放军这边。而村里那几个相貌不咋样的小伙伴总被冬哥吩咐扮演“敌人”,神情很是沮丧。见此情景,冬哥时常讥笑他们说,看着就不像好人。
战斗开始,解放军队先潜伏到小巷的深处,埋伏着,等待痛击“敌军”。当“敌军”猫着腰,四处张望地进入我们的埋伏圈时,冬哥一声“打”,顿时,我们“炮火齐下”,打得“敌人”抱头鼠窜,当场举双手投降当了俘虏。我们押着“俘虏”,从小巷深处大摇大摆的出来,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微笑,抬头,弯弯的月亮已升上天空。
有一次“巷战”,我一弹弓把一小伙伴的额头打出一个大包,小伙伴哇哇大哭跑回家,在家长的陪护下,到我家告状,吓得我迟迟不敢回家,生怕挨父亲的教训。
而冬哥,果真成了英雄,在一次发洪水晚上看电影的途中,为救一个落水的小女孩,跳到湍急的溪水里,救起小女孩后,自己却再也没有爬上来。冬哥的离去让小伙伴们难过了好多年,“巷战”的热闹不再,心里只留下冬哥英雄的形象。
如今,村子里的青石小巷依然存在,只是小巷边上当年的泥巴房子基本倒塌,随着村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在原先村子的左侧建了新村。美丽的青石小巷陪伴着破败的院墙,已然没有了小巷原有的韵味,但是,每当一个人走在小巷里,如水的心境,岁月的脚步声,让我安心捕捉到一种宁静,总能捕捉到一种流逝了的红色记忆。
电影好看,我却怕走夜路,一来那时路小且凹凸不平不好走,二来年纪尚小胆小怕黑。因而,赶赴十里八村看电影,常需紧跟着母亲。
夜路不好走,有些路晚上还很“吓人”,最怕的要数去东平路上的“太平塧”了。这里有一座“五孔坟”,有些村民说,晚上五位姑娘会穿一身雪白衣服到路边拦车截人,吓得我每到“太平塧”便紧拽母亲的袖口,不敢作声。母亲说,那是农业学大寨时,邻村建水库五个姑娘牺牲后的联排墓穴,没啥好怕的,那些姑娘都是好人,为公家做事牺牲的,很光荣的人。
怕归怕,遇到一心想看的电影,只好成群结队的去了。印象最深的是跟母亲到东平看《卖花姑娘》,古镇小街上,排队买票的人简直是万人空巷,而在影院里,一拨一拨观看的人都是泣声一片。那种心灵的感化和对情节的融入,深深的折射着那个年代的单纯和正气。看《天仙配》时,邻村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还看成了“花痴”,抱着村口的大樟树,“老树老树,为何不开口为我做媒”的叫,煞是好笑,那种渴望爱情的心境袒露无疑。
闲暇时,母亲还会对我看不懂的有些电影进行耐心地诠释,让我幼小的心灵接受善恶的洗礼,让我在电影中感受种种的别样情怀。
跟着母亲看电影,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却无法尘封在我永久的记忆里。那些红色影片的种种片段,像一坛陈酿,经常在我过往的记忆中开启,指引着我人生的每时每刻,令我不在风雨中飘摇,不在岔路上迷失。当然,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有观看电影之后的走夜路,春雨绵绵的夜晚,月光皑皑的夏夜,秋风瑟瑟的夜晚,寒风刺骨的冬夜,走在乡间小路,感受的是一种静谧,一种身处大自然静谧中积极的向往,一种在黑暗中走向黎明的美好感叹。如今每每想起,种种的记忆便会犹如青草般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
而今,母亲还在乡下,当那一天我从《长津湖》的片场中步出,站在城市斑斓的夜色里,思绪便又如无穷的苍穹,开始飘飞起来。今夜,乡下的月光是否还那么的皎洁,初冬的寒意是不是唤醒了母亲尘封在岁月里的记忆。望着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市,让我充斥着无数的安详。我想,在国泰民安的当下,不管是月影飘忽,还是烟雨凄迷,随着淡淡寒风的泛起,胧朦中,仿佛离母亲又越来越近了,而那些红色的记忆也愈加的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