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活着》里有一段描写富贵的犁耕图:“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的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天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荡起的波浪。”这一幅犁耕图,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每次想到父亲,我的脑海中时常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天空,父亲驼着背,牵着一头老黄牛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黄河滩的土地上没有离开过半步。土地是父亲的根,也是他的人生舞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除了自家的地又承包了村里的很多地,父母一年四季除了隆冬季节,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干活。他们在种庄稼的同时,还种了很多青菜卖钱增加收入。
不管种庄稼还是种菜,十几亩地的翻耕都是件累死累活的大事儿。父母便买来了一头小黄牛,是一头母牛。之所以买母牛是想着其既能犁地,又能生小牛犊卖钱。初生牛犊很难调教。父亲很有耐心,不久就把小牛调教得乖乖地听话了,耕耙耩耘样样在行,一如当年的父亲,庄稼地里的活驾轻就熟,拿得起放得下。
黄河滩的春天,晨雾弥漫。父亲牵着牛,扛起犁铧,一人一牛划开了黎明,拉开了春耕的序幕。绳套深深勒进牛的脖子,父亲的汗水也滴落进脚下的泥土里。
耕地的时候,父亲和牛配合默契熟练。只见父亲把牛牵到田里,左手拿着牛套,右手把牛搔头架到牛脖子上,然后扶起犁,抓起缰绳,扬起鞭子……鞭子轻易不会落在牛身上。牛很是听话,听到父亲发出的指令便开始一圈一圈地犁田了。肥沃的泥土,在父亲脚下一圈一圈地翻滚着,父亲用双脚丈量着他热爱的土地。
芒种过后,麦场上牛拉着石碌碡,在父亲长长的绳子牵引下,在厚厚的麦秸上,在金色的海洋里画出一个个大大的圆。“呼隆隆”“呼隆隆”一遍又一遍,头顶上骄阳似火,树荫里蝉声如歌,人和牛浑身汗如雨下……
父亲吆喝声中,收获的小麦,盛满了粮仓。掰下的玉米棒子、掐下的高粱穗子、割下的谷子黍子,还有地瓜和花生,一车一车地拉进了家。黄的玉米、红的高粱、白的花生……堆满了一院子。蔬菜旺季那阵子,每天收获一筐筐紫莹莹的茄子,一捆捆长长的豆角,还有红红的西红柿,绿油油的黄瓜,父亲沧桑疲惫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收获的蔬菜太多了,父亲装在牛车上。早上天不亮,就赶着牛去集上卖菜。都说老马识途,其实老牛也一样认得路。菜卖完了,回家的路上,疲惫的父亲歪倒在牛车上。牛车行走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晃晃悠悠中父亲就睡着了。这是父亲难得的片刻休息,牛稳稳地拉着父亲一路回家,等父亲醒来的时候,牛车已经停在家门口了。
父亲很疼爱他的牛,就像疼爱孩子一样。父亲给牛制作的干活工具,尽量做到舒适。牛脖子上套着的人字形木头叫牛搔头,父亲怕牛磨脖子,在上面用布缠了一层又一层。每次干完活回来,父亲总是先给牛喂上草料,自己才吃饭。干活累了,父亲总会给牛草料里多添加点玉米面和麦麸。那时候,我们全家人吃的也是玉米面饼子或者窝头。
以前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孙少安牵着队里的牛去县城看病,因为怕牛冻着,就把自己的棉衣给牛盖在身上,自己很冷去打铁铺烤火取暖……
父亲养牛也是如此。有次父亲赶着牛车卖菜,回来的路上下起雨,他把唯一的雨衣给牛披在背上,自己却淋了一路。直到现在,我才开始真正理解孙少安与牛的感情。
在牛闲的时候,父亲总是找长着鲜嫩青草的地方放牛,让牛美美地吃上一顿。黄河滩的地肥,庄户人家很上爱惜,即使沟沟坎坎上也种上了庄稼,所以没有大片的青草荒地。何况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牲畜,村子附近的青草几乎都让牲畜啃成了草渣儿。
父亲就牵着牛,到离村子远点的黄河大坝附近,那里有比较茂盛的青草。许多年后,我在城市的公园里或者小区的绿化带里,看到大片的长势茂盛的青草被割草机割下扔掉,都会感到很可惜,都会想起父亲和牛。要是这些青草生长在农村,生长在父亲养牛的年代多好啊!
小母牛来家后不负众望,除了干活,每一年还会生下一头小牛为家庭的经济做着贡献。家里的柴米油盐、人情往来、我和弟弟的学杂费,还有我结婚成家的嫁妆……一年又一年,直到老牛很老了干不动活,但是生活要继续,土地还需要耕作,需要更换更健壮的牛了。
万般无奈之下,父亲把老牛卖了,留下了老牛的孩子。卖牛那天,老牛走出很远了还不断回头,满眼含泪,父亲也满眼含泪……
机械化进入了农村的土地,耕地用上旋耕犁,耕得地平整又均匀;收庄稼有了联合收割机,秸秆直接粉碎变成肥料。原来十几亩地的耕种需要一个月,现在只需要几天时间。
老黄牛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父亲再也不用牵着黄牛挥鞭耕地了。但是父亲再也不舍得把牛卖了,养了几十年的牛,父亲已经习惯了有牛的陪伴,习惯了和老黄牛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牛老了,父亲也老了。
沉默寡言的父亲,我发现他坚挺的脊背开始弯曲,头发变得花白,脸上也有了纵横的皱纹。黄牛的眼睛变得不再那样的明亮,眼眸里有了更多的温情。
2007年,父亲劳累过度病倒了。养病期间的父亲,每天仍然坚持牵着老黄牛去河边溜溜,让牛啃食一下青草,饮一下黄河水,牛棚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2009年春天,父亲的病情加重,身体越来越虚弱。那头陪伴了父亲十几年的牛也莫名其妙地生病了,食欲越来越不好。父亲请遍周围所有的兽医,也没有留住老牛的生命。在那年的春天,老牛倒在了父亲的脚下。
临终前的老牛,眼里泛着泪花,最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沧桑虚弱的父亲老泪纵横。这是父亲生命中最后一头牛。
那年的冬天,父亲犹如寒冬里的一棵枯草,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丝绿意,静静地躺进了他热爱的黄河滩里。勤劳善良的父亲,如牛一样默默地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父亲和牛的故事,也戛然而止。
时光流逝,春秋更迭。十几载过去了,我心中的父亲一直没有走远。我相信,他一如从前,仍在聆听着黄河的涛声,凝视着劲长的庄稼,眷顾着黄河滩的一草一木,守护着他脚步丈量过的每一寸泥土。泪眼模糊中,我仿佛看到父亲又扬起了长鞭,吆喝起耕牛。
我相信世间有轮回,相信万物皆有灵。微风轻过,我想象着天堂里的父亲,坐在一片茂盛的青草旁,悠闲地抽着烟,身边陪伴他的仍然是那头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