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8月,黄河岸边的家乡经历了一场特有的灾难,黄河水患。
一夜之间洪水吞噬了整个村庄,低矮的土房瞬间涌进了浑浊的河水。慌乱中,父母背着6岁的我和4岁的弟弟逃到邻居家的高台子上。摇摇欲坠的土屋,经不住连日的洪水浸泡,终于坍塌了。
那时候,年幼无知的我不懂父母亲失去家园的哀愁。只记得父亲抽着闷烟低头不语,母亲则在一旁悄悄地落泪。等洪水退去,父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借住别人家的房子,辗转几次搬家,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其中的辛酸和艰难不言而喻。
两年后父母拿出积攒多年的积蓄加上东讨西借,终于在高高的土台子上,盖起了四间瓦房。那次黄河发大水的经历,在我脑海里只是模糊的记忆。
时隔整整20年,我已经结婚成家,想不到的是再一次经历了黄河的发威。1996年8月,盛夏的热浪还未退去,地里的玉米也有一人多高,郁郁葱葱长势喜人。正值汛期的黄河水也如上次一样来势汹汹。尽管村里的男劳力整夜整夜地守护着堤坝,最终还是没有挡住凶猛的河水。一天夜里,黄河水如猛兽一般从上游决口,吞噬着即将收获的庄稼。河水很快灌满了整个村庄,围困了我家居住的屋台子,家成了一个孤岛……
我抱着4岁的儿子,望着周围一片汪洋无计可施。各家各户也只能隔水相望。停水断电交通受阻,那时候还没有普及电话,也不知道父母那边怎么样。心急如焚的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第二天早上,我焦急地站在门口望着一片汪洋。眼前不时飘过的一个个麦秸垛,还有各种垃圾夹杂在浑浊的河水中,泛着黄色的泡沫冲刷着台子边的泥土。突然,浑黄的水面上,一个小小的黑影进入我的视线,那是一个撑着木筏的身影,晃晃悠悠往我这边驶来。当黑影渐渐清晰,我心里一惊,才认出那是父亲。他正佝偻着身子,一根竹竿不熟练地撑着木筏往我这边划过来。花白的头发,在浑浊的河水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声地呼喊:“小心啊,小心点!”
我知道父亲不会游泳,洪水中不时有湍急的漩涡。年过半百的父亲怎么能冒这样的危险?等木筏慢慢靠近,我才看清楚,木筏是用两扇门板和几根木头捆绑在一起的。父亲疲惫的脸上满是汗水,裤腿也湿了半截。我的家离父母的家只有三四里路,但我看得出这短短的路程,父亲却走得异常艰难。我哽咽着责怪父亲,万一有个闪失咋办啊。父亲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着说,你娘担心你,不来看看也不放心呐……
父亲给我带来了各种蔬菜瓜果,还有面粉面条蜡烛火柴,两塑料鼓子清澈的饮用水,还给儿子带了一大包零食。大水围困下,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弄到的这些东西。放下东西,父亲又从怀里掏出200块钱塞到我手里:“拿着吧,这钱兴许能救个急!”我攥着带着体温的钱泪流满面,父母亲除了种地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平时省吃俭用从不舍地为自己花钱。
父亲不顾我极力挽留,又急忙撑着木筏返回。此时天空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这大水围困的萧瑟中显得有些凄凉。我泪眼模糊,目送着父亲艰难地撑木筏的背影渐行渐远,驼着的后背,花白的头发,单薄的衣衫……我收回目光任泪水肆意流淌,此时,我瞬间读懂了朱自清的《背影》。
岁月悠悠,转眼又是20多年,回忆也如一叶小舟,在岁月的长河里逆流而上。多想再次看一眼那个熟悉的背影,看一眼那慈祥的面容,多想再次感受一下那厚重的父爱,哪怕是在梦中也好。
2009年,63岁的父亲犹如一叶小舟匆忙地驶出我的人生,从此,孤独的我再也没有了父爱。父亲坟头的草绿了又黄,年复一年,枯荣更替,已经历经了10个轮回。人世间再也见不到那个我熟悉的身影,那个在洪水中撑着木筏远去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我生命的长河里。
站在黄河岸边,浑黄如浆的河水放荡不羁,脚下的河水卷着漩涡,沉重地流淌。站在此岸,望不到彼岸,帆影难觅,只能隐约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水天相连,模糊一片。
事隔多年,父亲的背影在我心里依然清晰可见。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更懂得爱和珍惜。一年一年的清明,一次一次地想念,一分一秒地去回忆。细雨纷纷,我把思念寄托键盘,敲进文字,字字伤感,泪水不知不觉中又一次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