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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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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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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人家

滚滚黄河携带大量泥沙,在尾闾淤积成滩,形成一片一片新生的淤地。一个个被称为河滩人家的村落沿河而居。我就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庄里。

平日里的黄河温顺恬静,宛如一条漂亮的玉带。岸边,整齐的房台四周花砖护坡,飘香的果树环绕村子周围,蓝天白云,鸟语花香。这便是搬迁以后的新村风貌。原先分散的老村旧址已经推平,变成了良田。

站在高高的房台上,我望向老村原址,脑海里寻找着老屋的位置。顺着时光的隧道,沿着记忆的长河逆流而上,仿佛又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老村子。

小时候的家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子不大,房台不高。六岁以前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院子里有一颗粗大的槐树,阳光下开满了洁白的槐花。在沁人的花香里,飘荡着我和弟弟童年的欢笑声。

1976年,一场洪水冲乱了平静幸福的生活。河水犹如猛兽,一夜之间吞噬了整个村庄。低矮的土屋瞬间涌进浑浊的河水。慌乱中的父母带着六岁的我和四岁的弟弟逃到邻居家的高台子上。三间土屋摇摇欲坠,经不住河水连日的浸泡,终于倒塌。年少无知的我和弟弟,不懂地如何去安慰父母失去家园的悲伤,父亲紧锁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母亲则在一旁悄悄地流泪。

洪水退去,父母趟着泛黄的泥浆,背着我和弟弟,只能暂居在别人家的房子里。几个月后,那家人的儿子要结婚,寒冬腊月里我们不得不再次搬家。那几年我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几年后,父母东拼西凑加上省吃俭用积攒的微薄积蓄,打算重新盖房。盖房之前,父亲和母亲商量着,不管房子盖得好坏,房台一定要垫得高高的。

那时候没有任何机械,筑房台全部靠人工。淳朴善良的街坊邻居,叔叔大爷们帮着父亲用小推车一车一车地推土垫房台,推一层夯实一层。他们硬是用小推车,筑起一个四五米高的坚固房台。父亲黝黑的脊背上勒出了深深的血印,粗糙的手掌磨起了厚厚的茧子。

俗话说:“盖口房子脱层皮”,尤其是河滩人家盖房子,何止是脱一层皮啊!一家盖房子,几乎全村的劳力齐上阵,因为所有材料都要先运到房台之上,除了小推车以外没有更好的运输工具。有时还需要肩抬人扛才能完成。

“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四间瓦房加上房台,耗尽了父母半生心血,花光了所有积蓄。农闲之时父亲就用小推车推土加固,把房台加宽加牢。夏天下大雨,别人都是躲在屋里避雨,河滩里的人家则是越下雨越往外跑。父亲经常身披塑料布,带着斗笠,拿着铁锨围着屋台子来回查看,怕大雨把台子冲毁。每场大雨都让河滩人家心惊胆战。

七八十年代,农民靠种地收入微薄,河滩人家更是不易。“一亩园十亩田”,土地包产到户以后,父亲为了增加收入,留出了二亩地种菜园。从春天秧苗开始,他几乎天天在地里,浇水施肥打药捉虫除草。每天天不亮父母就起床下地干活,傍晚天黑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等到蔬菜成熟,父亲就去集市上卖。下午把菜摘回家,从菜园往家运菜。那时,一个人推不上房台,需要一个人推着车子,另一个人前面搭钩子才能拉上去。父亲那样的壮劳力,把一车子菜推到台子上也累得气喘吁吁。父亲在车子上放一个大挎篓子,把青菜摆放进去,尽可能地多放些,堆得像小山似的。因为把菜运出河滩实在是不容易。

凌晨两三点钟,父母就得起床。整个村庄都还在沉睡中。月光下,父亲推着装满菜的小车,母亲则用绳子给他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通往村外唯一的一条土路。大坝离着村子有二里多路,是比自家房台更高的陡坡。母亲一直把父亲送到大坝顶上,望着父亲走远后才肯回家……

父辈饱受河滩之苦,希望我们不再继续他们的艰辛。父亲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闺女啊,长大了找婆家,不要找河滩里的人家!”但是我还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不但没有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婆家也是住在河滩里,仍然延续着河滩人家的生活。

高高的房台,虽然能在洪水袭来时带给河滩人家安全,但也给日常生活增添了很多的不便。台子太高,机井打不出水,吃水要到房台下面井里去挑。记得我成家后第一次去挑水,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把水挑到房台跟前,歇一会儿再继续往上攀爬。走着走着,前面的那只水桶不时磕绊在斜坡上,常常是把水挑上去后,满满的一桶水就只剩下了半桶。

九十年代中期,乡镇大部分村子通了柏油路,用上了自来水。但是河滩人家生活依旧艰难,依然是土路,仍然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日子。

一年夏天,我去赶集,西北的天空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我急急忙忙骑上自行车往家赶,刚爬到大坝顶上,大雨也哗哗地下开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赶,眼睛被雨水打得看不见路。下了大坝,是泥水混合的土路,车轮子被泥塞满了,一步也推不动了。

风雨交加,白茫茫的雨雾一直望不到边儿。我浑身湿透,瘦弱的身板一丝劲儿也没有了,脚下一滑,连人带车子摔倒在泥路上……我索性把车子扔在一边,任凭暴雨肆虐,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流淌。至今想起那时的狼狈样儿,还是一阵阵心酸。

每年汛期,是河滩人家最紧张的日子。庄稼长势正旺,如果这时候一旦被淹会颗粒不收。村里的男劳力几乎每天晚上轮流值班,在堤坝上巡逻,随时观察河水的涨落。“必须千方百计保住地里的庄稼!”他们心里还惦记着家里的房台是否牢固,如果洪水真的来了,盘算着老人孩子该往哪儿转移。

记忆中,第二次发大水距离上一次间隔了整整二十年。1996年8月,连日的洪水冲刷,河道上游一处堤坝决口了。消息如一声炸雷,惊慌了河滩的乡亲们。洪水迅速涌来,一天的时间就淹没了全部村庄,淹没了长势正好的庄稼,也淹没了河滩人家所有的希望……

站在自家的房台上,放眼望去,一片汪洋。河水浑黄如浆,泛着白色的泡沫冲刷着房台子的边缘,不时漂过柴草和各种垃圾,我们的家成了一个孤岛。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放心不下的父亲撑着木筏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各种生活用品和孩子的零食。望着年迈的父亲撑木筏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泪水夺眶而出。此刻,又想起了父亲的话:“闺女,长大了找婆家,不要找河滩人家”。

洪水围困的第二天,邻居家一个孕妇,因受到惊吓孩子早产。望着剧痛呻吟的妻子,再看看周围汪洋如海的河水,年轻的丈夫乱了方寸。小脚的婆婆着急地来回搓手。急情之下,扎了一个简易的木筏,不会游泳的他只好知难而上。撑起木筏匆匆往住在村东头的接生婆家划去。

洪水打着漩儿,水下暗流涌动。刚划出不远被大水一冲,木筏竟然四分五裂被洪水冲垮,瞬间跌落进三四米深的水里。

我们站在台子上远远望着,大声呼喊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抱着一根漂浮的木头游到一棵树下,凭借着年轻体力好,抓住了树干爬到了树杈上。紧急关头,正好村里的一位小伙子撑着木筏路过,才把他从树上救下来。等他把接生婆接到家里,孩子已经降生,万幸的是母女平安。

石门村是河滩里一个比较小的村儿,地势低洼,走在房台中间的羊肠小路上就像走在狭窄的山谷之中。雨后积水很深,好几天出不了门。遭遇洪水后更是苦不堪言。当地政府决定把石门村做个试点,整体搬迁。两年后,整个村子搬到了大坝北面,规划了整齐的街道和房屋,那时候真的羡慕石门村的乡亲,总算逃离了河滩人家的生活困境。

然而,全部河滩人家搬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难以实现。经过多方研究规划,最终决定因地制宜,把分散的村子整体搬到淤滞好的大房台子上。2007年,我们村子搬迁,年过六旬的父母又一次经历了盖房子的辛劳。宽敞明亮的四合院盖好后,父亲那多年劳累的身子,像被洪水冲刷的旧房台,再也支撑不住了。两年后,父亲长眠在这片他劳累了一生的黄河滩上。

搬迁后的新村公路四通八达,河滩人家也用上了自来水、天然气。随后,国家对黄河调水调沙,下游主槽得到全线冲刷,减轻了河道淤积。古老的黄河九曲十八湾,流经到家乡正好来了个华丽的90度转弯。河道向北,恰似母亲伸出的温柔臂膀,把这一片沿黄的河滩人家揽入怀中……

前几年,政府招商引资,投资商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承包了河滩人家的大片肥沃的土地,大规模种植草药、花卉,犹如世外桃源。

曾经,为了离开饱受艰辛的河滩,我远离了纯朴的乡亲,远离了涛涛的洪水。人到中年,蓦然回首,心头轰然袭来的仍然是对河滩的深深眷恋。那承载着我童年欢乐的老屋、高高的房台,还有父亲用脚丈量了无数遍的河滩小路,时时出现在梦里。

“这里是我的根,这里是我的魂!”此时,我终于明白,我是河滩人家的女儿,是河滩的黄土地养育了我,河滩是我所有梦想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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