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暂时地卸下工作,如沉默不语的石头伫在枯了的河床,享受初冬的暖阳温润我的全身时,我的身子和我的灵魂迅速地低过城市的地平,落差间,坠入似的融进脚下石堆,片刻,这满目沧桑,形态各异的石头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上游,水流长年累月地冲击桥墩,平平的一江水就这么一股股地折个弯奔来,硬是把下游的河床淤出一道道高高低低。水就顺着低处哗哗啦啦地远去,而大大小小的石头则相互依着垒集,倘有大石头稳住脚跟,身后便很快地扎下数以万计的石料,它们堆叠、包容、支撑,形成一长溜、一长溜的渚,长的能绵延一两公里,短的也有几十米,仿佛是河床上一条条裸露的兽脊。
这些石头,谁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谁也不去打听各自的过往,一旦扎下,便子而孙、孙而子地繁衍生息。
大小可以在一起,美丑也可以在一起,连木头渣、草木秸浮游来落下,遮住暖阳,也不催让;建房的瓦砾、砖头,垃圾一般遗弃,再被洪水滚携到这儿,一来就占了它们的窝,甚至把它们踩在脚下,它们也一笑便了、泰然处之,因为它们看到了当年刚到这儿的自己。与水共生的日子,早已消磨掉它们年轻盛气。
每到冬季枯水期,它们便从水底抬起成块、成片的脑袋。去年的那块儿渚,今年还在,但这一年里,有险有惊。夏夜的洪水差点把它们连根卷走,气势汹汹得犹如战马一般踏来,轰轰隆隆,外围的石头一瞅,为了保全大家,毅然决然地先人后己。最终,石渚上的一切物体都挽起手来,经过几天几夜的抗争,洪水在天明前羞怯地消退。
石头们,在渚上安下家,就那也没去过。什么“上海外滩,北京天安门”等大世面,都是听闻经过岸边孩子嚷嚷妈妈的话语。老了后,能陪着它们的,依旧是无数并肩的石头、坚硬的桥墩和高高耸起的城堤。当初冬的暖阳晒在河床时,它们才猛地记起了春季,那时迎春黄了一枝,桃花红了两树,木棉烂漫了一堤;后来柳树上知了轮值地叫唤,日头像火一样暴晒;再后来桂花香了一城两岸,芦苇高高摇晃起雪白的手臂,城堤上爬山虎红了一墙、苔藓绿了几畦;最后干冷的风呼呼刮来,堤边冷冷清清……
听着回忆,我落泪了。既纯真又凄美!
子孙们,在城市建设时都已去了需要的地方!你瞧,笔直的马路,汽车在上面狂傲地奔跑;几十层的高楼,雄壮地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地改变了荒凉。当人们在镜头前,竖起大拇指夸赞“这栋楼高大!城市繁华!”时,石子们兴奋地沉浸在褒扬中,河里的老石没有动,也没去凑热闹,更不想讨扰子孙。就连自己历经岁月打磨,成为一块奇石,被捡起供奉,参观者赞叹不已,还美其名曰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们也默默不语。
每天,它们乐此不疲的是悉数水涨水落,日出月潜。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乐趣——藏在水底,搭个石洞,逗弄逗弄过往的小鱼虾,小螃蟹。或一只白鹭不经意地落下,抖落一脚淤泥,它们也喜出望外地挽留,打探飞行途中的过往讯息。
它们多么像我的父辈,不惊不喜、不邀功不索取。时光虽磨平了周身棱角,但依旧保留忠厚的内心。风化与水蚀也只变了外表,那不屈的脉络仍然在阳光下道道明晰。
上游的群山啊,我知道那是它来的方向,它出大山的那天,没打雷没下雨,静悄悄的像风拂过一样。追望下游啊,又是茫茫一片,那是它最终的归宿,或许在下一个涨水的日子,没料想的时段,它会带着我的遗憾伤感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