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白露,秋依旧羞羞藏藏的,像个未接力的小子。每到午间,太阳便卯起劲,炽烈地泼撒出最后一股暑热,躁得蝉又响开了。远远的,山峦升起了层层青烟,田野催荡来庄稼的熟味。
过去,一到这时候,学校便给大家放两周忙假,学生和老师都回去帮忙抢收,刹那间学校空空荡荡。那时的秋阳,依旧不收敛半点,把房后队列似的空包谷杆晒得皴黄皴黄,衬得红薯蔓、花生秧一块块矮矮地发暗。而房前泥田则灿亮灿亮的,宛如打了灯光或上了色。饱满的谷穗沉甸甸地吐坠,只一眼就能悟透“禾” 的象形造字来。一穗紧贴一穗,从村头延到茫茫山脚,似金色的海面,无遮无拦,艺高之人见了,估计会欣喜地爬上去乘风冲浪。
满眼色彩,在父亲眼里却忽略得如空气般看不见、摸不着,每每时候,反唉声叹气。清晨,窗外刚现点亮色,他就匆匆合上门,不声不响地下田,仿佛这一田谷子是他即将迎来的孩子,须随时掌控每一丝变化。有时从田间背着手空空地回来,有时攥几支黄澄澄的穗儿,母亲说那是冒出路外的,以免路人来回绊掉。
若东边泛出红色,父亲一回来就高兴地捧出茶缸喝水;若灰压压的,便长长地板起脸拖到大沟边,一动不动地蹲下祈祷,一会儿过后,若太阳挣扎地钻了出来,父亲会迅疾一跳,回屋开始忙活——磨镰子、补棚帐、拾掇拌桶,甚至提水洒院坝,并用脚和锄头来平整泥痕等。
收割水稻,在我们老家叫打谷子或拌谷子,往往从山脚三三两两地开幕,仅三两天哪哪儿都开了花,“咚咚”的打谷声,交错地、叠加地传遍角角落落,像天公在成天的吼叫。这感觉很像年三十晚放的爆竹,一开始隐隐两声,很快引来一阵,接着铺天盖地的噼里啪啦。
父亲弟兄四个,每到这时,就被喊去伙在一起,一家连一家地换工互助,前前后后至少忙活一个多周。无论收谁家的,我们小孩不闲着,一边给大人送水、张蛇皮袋,一边下田捡谷穗、簇草……因为父亲排行小,加上田亩少,就把我家安排在末尾。老早地,母亲就起来烧水泡茶,然后提前下田割一阵子,父亲在家等帮忙的亲戚。有几年,刚下田割打、拉桶、绑草、装袋,还没几下雨就来了,其他人见状撂下镰子往回跑,说要收院坝上晒的谷子。一瞬间,田里就剩下父母、我和弟弟,父亲望着熟透的谷穗和不长眼的雨点,气哄哄地嚷母亲再割几手就回家做饭,先把大家喊去吃饱了再说。
收回家的湿谷子,还是难。因为水分大不能存放,所以得趁着天气赶紧晒,早上搬出、中午翻搅、下午收进,一点儿也不敢怠慢。晒谷子喜欢的是大太阳,而且越晒越好,谷颗一天一样,起先水杂杂的,接着糟乎乎的,六七个太阳后再过一遍风车,才一粒粒赏心悦目,硬黄硬黄。
刚收完的泥田,像刚剪了发的光头,坎坎沿沿、草草沟沟都现了出来,田块的高低、方圆清晰可辨,把大沟边的一排白杨,直衬得越发稀疏。一有太阳,晒草的便把一扎扎稻草轮圈地散开,其样像在田上撑起一把把伞。晒干的则一捆捆绑起、缮顶,远观宛如一个个蒙古包。这时候,才到了小孩的快乐时光,一个个折根棒棒,像枪一样端着,在草堆里捉迷藏、打枪战,飞跑、跨坎、跳草堆,啥子好玩就玩啥子,湿泥巴软乎乎的,一跑一个坑,奔走在上面像软垫一样肆意得很。闲的奶奶、婆婆,挎上篮子也走进了田野,开始搜捡遗在土上的谷颗。放牛的孩子,直接将牛骑进田,任它去啃坎上的草,走过牛头总听见“呼呼”的鼻息,那声音有力、匀称,充满享受。
大约我十岁的时候,爹他们打谷子不再喊父亲了,可能是娃子大了人家一屋就够的缘故,父亲也没赖着,便出去找邻居搭伙。渐渐,田间又兴时起小巧的打谷机,只要三两人操作就行,新东西一出现就把大拌桶淘汰在房背后,成了无人问津的柴火。可父亲并没有丢掉,依然用它拌谷子,只是没人再和父亲伙着换工了。
十四五岁时我猛长了一截,和父亲差不多高。打谷时,母亲割,我就学着父亲先攥紧稻尾,端到拌桶前,再稳住脚根,举过顶猛地摔打。几手就有模有样了,父亲把我视作了大人,和我站成一排,我一下他一下,有时没打净的把子,父亲又接去摊开再摘出来。午间,支起拌桶准备装袋往回扛时,我让父亲把蛇皮袋扛到大坎边搁下,剩下的我用自行车来驮,父亲照做了,那是第一次父亲照我的话去做,许是累了。
用久了,父亲和拌桶有了感情。每年一收完谷子,就检查扫补,然后用帆布包着靠起来。
待弟弟大些,到打谷时,我们一家才勉强够用。父亲总安排我和他来抬又大又重的拌桶,弟弟扛筛耙、棚帐,母亲拿镰子、蛇皮袋,像队伍一样,浩浩荡荡地往泥田出发。最后一回跟父亲打谷子,他显得很累,不到二十来手,就靠坐在草边喝水、点烟,全身松弛弛的,一会儿望望我们,一会儿望望打过的稻草,估计是真累了!
十九岁那年,到了真正接力的时候,父亲却痛苦地走了,后来村里的田也随着规划被征去建了工厂。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了父亲,也再看不到付家河一片秋忙的景象,父亲的影子和生活的辛酸,以及儿时的乐趣,始终都无法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