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交替,夜在秋的时针与分针里,被悄无声息地拉长。倘入夜下起雨,野地里的秋虫藏起来,四处就寂静得只有雨声。
雨,从熟睡的山边匍匐而来,窸窸窣窣地覆盖,蔓延,再密密地爬上房顶,笼住上空。眨眼间,面前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诗人在低吟,又像闯进桑房听见蚕虫的进食,还像风过松林闹得一团交头接耳。雨声,就这样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地传开。
窗檐上撑的雨棚,最是个捣蛋鬼,尽管漫夜已招呼过,要清静些,可一转身,趁雨点起了个头,就毫不顾忌地扯起喉咙。铁皮棚上,嗒——嗒嗒——,脆生生的,宛如黑色高跟鞋踏出的华尔兹;塑料棚上,啦——啪啦——,肉木木的,像用棍棒打在松弛弛的鼓面;高处的,一声响后隔去半晌,好比急急地抄起盆底,瞅着就是一下,然后泥雕般僵住。低处的,则一声连着一声,宛若将小碗小碟敲个不停。
雨落进江河,仿佛被吞噬了,只能瞅见河灯映照下的晃晃雨丝,但耳边嘹亮的依旧是哗哗啦啦、轰轰隆隆的水声。黑脊似的水面一会儿看见,一会儿看不见地奔涌着远去。岸边的垂柳、野花,淋得湿漉漉的,三五片老的花瓣,静静地仰躺在地上,枝尖滑落的水珠,跟玻璃球一样透明,一不留神,“嚓”地钻进草丛。
雨,将村庄的夜装扮得更加安谧。电灯早已歇息,掉脚的木门也紧紧地合上。房屋像小时候玩泥巴捏的方体,一个个笨笨拙拙的横竖在大地上,毫无生气。在漆黑的夜里,白瓷砖墙也逝去了色彩,白日里叫唤最凶的狗已不知窝进哪儿,或许叫累了早沉沉地睡去。如果有动的,那一定是老鼠,可能正蹑手蹑脚地出了墙角,准备偷吃粮食,而勤劳的老猫也一定在哪里设伏。雨,包裹了村子一切,没有惊动谁,像床上熟熟的鼾声。
田野里,雨声又活动起来,似雄浑的低音在旷外开嗓。稻草堆里,“萨萨嗦嗦”的,如同惊起无数的蚂蚱,在干柴里跳跃;矮丛里,“西西唰唰”的,又像泥鳅在清澈的水沟里逆着摆尾,激起一声声的水花;新翻的泥土里,“扑扑啦啦”的,仿佛慈祥的母亲,正不舍地摩挲着孩儿的脸。那些田坎上的小蚯蚓、小蚂蚁,估计已躲入土下,进入甜甜的梦乡了吧?而小蜗牛,书上说它是锲而不舍的象征,大概为了理想还在叶间蠕动。
雨夜,是看不见物的五彩斑斓,暗处的都像搬进了写意的水墨。遥遥的,霓虹灯扑闪了几下,仿佛上夜班的人们在挣扎着眼皮。昏黄的路灯依然坚守在巷子里,树上的叶子湿淋淋地耷拉,檐顶积存的枯枝败叶像浇了墨汁。檐头的水珠,则拖着白花花的小尾巴坠落,一闪,地上的小水滩泛起一朵花纹。飞蛾孤独地在灯头下扑转。街头摊子剩下三三两两,女老板斜在伞下,任凭雨打湿露天的板凳。高楼里仅存的几盏夜灯,还在留着,像灯塔一般。
突然,深巷里传来一两声狗吠,紧接着,婴儿的哭声从一扇开着灯的窗口释放出来,遮住了雨,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对于秋夜,我们是喜欢月朗风清的,但自然而来的雨,谁又能逃避得开呢?行人少了,道上阴冷冷的,给一些怕黑的赶路人,徒增缕缕负担,可怕的影子、流浪的黑狗、甚至醉酒的憨子,都变成了归家途中的障碍。相反,独行者是不怕黑的,他们早已练就了抵御危险的本领,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大街小巷任由穿梭,管他牛鬼神蛇,衣角扯露、肚圆腰肥,一切都是自我的、自由的。行者的恣意,恐怕只有懂得寂寞的人才能明白。
有雨的夜里,尤其是长夜,老人总爱叮嘱“不要出门,外面有鬼魂”。而一遇到事又喜欢说 “祖先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看似矛盾的话,实则是对黑夜的畏惧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日常那些缩缩像掉了魂的人,阴阳先生解释是雨夜里十字路上碰了什么,这些人或许没听老人劝,或许白日里太阳晒得少缺失了阳气,或许……但无论怎样,雨夜里我一个人出过门,走过十字路,还在梦里与去世的父亲见过三次。说起这三次过往,内心里满是愧疚。一次我看他还穿着早先那件毁了色的蓝上衣,愧疚地赶紧买了几件纸衣烧了,又嘱咐他不要省着穿;一次他告诉我,自己在阴家当了官,我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第二天早饭前还特意地转了母亲和弟弟;最近一次他说自己犯了法,要八月份才放出来,醒后跟谁也没提及。七月半那天,我多烧了一些纸钱,相替他通通。纸钱烧完,弟弟他们起身往回走,我没抬眼地给他们挥了个手,又跪在父亲的坟头。
以后,父亲可能还要在夜里与我联系,但我始终是报答不了他的养育之恩了。
直到这一刻,雨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尽管已夜里十二点多。我想靠在六楼窗边向外望的,肯定还有人,但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许是和我一样想着自己的事自己的生活。
忽然,耳边又响起沙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