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跟人一样,讲命运。譬如饲养场里的肉牛,生下来就不愁吃喝,而地垄间的黄牛,就得靠气力,一犁一犁换取粮草。
牛,也分乖戾。乖的,无论谁牵、谁骑、犁什么地、几时吃草,都安安静静的,任劳任怨,像温情的家人。戾的,你还没怎么着,它就瞪眼、尥蹄、抽尾巴,小孩和妇女只能远远地任它们狂,拿它们没办法。
不过,牛,确是农耕生活的好帮手。我小时候,村子里地多的人家或没啥来钱路的家庭,都喜欢养牛。前者为的是农忙时节提高劳动效率,后者则想通过早出晚归的放养,让它吃路边野草自然长大,然后卖掉补贴家用。
但无论一个家庭怀着什么样的初衷,都有放牛这项苦人的差事。你想,牛的肚子那么大,让它吃饱,还不得几蛇皮袋牛草,况且我生活的地方四周都是别人家的田地,草也只在小路边、沟边、河边那些没人管的地方杂生。再着说,今天这条路吃了,明天就不能再来,得换别的路或一直往前赶。就是得了小病,也不能偷懒,人不吃一顿可以忍,牛不吃一顿“哞哞”直叫。往长说,春秋这两季风轻云淡,冬夏难过得很。然而, 这些对于放牛人来说,都能熬过去,只是村人瞧不起的冷眼,以及被贴上没出息的标签,才是莫大的低人一等。于是,吵嘴的时候,就有了“你不就是个放牛的,能咋”“你个放牛娃,球本事”“ 我不想跟你个放牛的一般见识”。
活在农村,就这点不好,虽然没吃他的、喝他的,但他的嘴啥都管得过来,啥也都说得出口,俗得很。慢慢地,没了“牧童和黄牛”这层单纯,放牛成了老汉与残破之人的事情。
1
我们村后,住着一个早年丧偶的半老汉,三个孩子都在十几岁时,争相地脱离了他和土地,去了外地打工,现在很少回来,更很少往屋里寄钱,老汉孤寡地就守着三间瓦房度日。
一次偶然,在后坡野路上捡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哑巴,捡时,哑巴就不知自己的家在哪,名叫啥,后来也没谁来寻,自然地归了老汉。添了哑巴,闲人开始预测老汉的日子难过,但事实相反。这一切,皆因为哑巴勤快,听使唤,什么担、种、割、收样样都会。哑巴是上天赐给老汉的帮手,逢人都这么说。
老汉虽半辈子惨兮兮的,可脑里始终装的是精明。于是捡了别人嫌远的荒地来种。深秋十月,种地早已结束,若你早起,准还能遇见哑巴扛个锄头往后坡走,永远戴个破草帽,锄头巴上挂着壶那么大的旧水瓶。闲人看不惯了,带着点音儿地传老汉的儿,怕也没这么听话。闲话,到底传没传进老汉的耳朵,我不可得知,但哑巴跟村人混熟后,谁家拆房子、建房子,老汉就把哑巴指去干活,然后自己替哑巴结工钱。哑巴稳妥妥地当了老汉的“大儿”。有了金钱收入,老汉过起了二线生活,平日里靠在摇摇椅上休养,瓜子花生零嘴不断,收录机里老戏一放再放。老汉独自享福,也怕别人闲说,见人便称自己腿疼,得病了,胃疼,老毛病犯了这些话。
有一年地刚种上,哪都没啥新活,不得已,老汉和哑巴吃起了老本。经常地,我从紧关的平房门外,听见内屋不太清晰的粗吼声,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有一早,老汉上街去买东西,前脚刚走,哑巴就摸索到旁边一家门口,灰溜溜地站一站,便旁若无人地斜着头比画,一边模仿扇脸,一边嘴里“啊”“啊”地想说。片面地,我能猜出几日内平房发生的事情。
因为农村爱玩的多,愿意出力的少,所以老实的哑巴成了香饽饽,一有活,便有人头天夜里来平房外叫哑巴。有一回,哑巴跟人去拆房子,中午放工,在楼顶撒尿不小心掉下来,把胳膊摔断了。第一时间,工头把电话打到老汉那,老汉听闻,就揪着哑巴骂骂咧咧。后来,工头自认了倒霉,领哑巴到医院接了胳膊,毕了,把哑巴送回来,又给老汉赔了一千多块钱的疗养费。
老汉拿了钱,可没有做到仁义二字。哑巴挎胳膊的期间,一见人又“啊、啊”地张嘴想说,一边指胳膊,一边指嘴。闲人兴起,学着哑巴,一边比画肉,一边比画往嘴里喂。哑巴听懂后,脑袋一摆,然后指指嘴,再一次模仿扇脸,不过眼睛瞪得牛出气一样。这次,哑巴给老汉出了洋相。
伤好后,胳膊落得一拐一拐,再没了以前的灵活。慢慢,门上也没谁来喊哑巴干活了,哑巴真成了闲人。
也不知谁给老汉出了注意,老汉买了一头小牛,领着哑巴就到田坎边放,放了几天,把小牛交给了哑巴,从那时起,哑巴又没晴没雨地放起了牛。
放牛有两条路道,走前面出村子,可以到河边、火车路边放。走后面出村子,可以到野坡、坟地边放。常常地,我早上从村子上学走,就看见哑巴夹个黑伞,赶牛出村。
哑巴虽不会说话,可干啥像啥,牛被放得壮硕肥大。不过,跟牛一起时间长了,浑身牛粪臭,有时跟在牛后面一甩一甩的,鼻流多长都没发现。衣服,穿得跟牛皮一样土黄。走村子过时,调皮的小娃们捡长竹棍就去戳他的屁股,有时捡碎石头打他,气得哑巴举起锤头,但始终没去追这些娃们。这时的哑巴,还不及个叫花子。
村子前两三公里远,有条火车路,那时没有围铁丝网,我就在那玩过。每当火车呼啸地来时,风呼呼地刮向你,像用无数的手来撕扯一样,沿线两旁震天动地,既刺激也害怕。不知啥时,哑巴也喜欢把牛赶到火车路沿线来放,或许是看我们在那玩过吧!可他却总喜欢等火车走后,追到轨道上望。
这些,老汉不知道,估计知道了也没有预见性。有回,我在村前锹田,突然疾驰的火车停了,我还在纳闷。远远地,人们像蚂蚁觅食一样围了过去,半根烟的功夫,火车又笨拙地起步走了,有人飞赶回来,边跑边喊火车碾死人了,肠肠肚肚都碾出来了。我想去看,父母喝了声止住了。
晚上才得知,碾死的正是给老汉放牛的哑巴。
2
舅他们那儿,地广人稀,小时候我喜欢在他们那玩,一坡坡连着一梁梁,沟沟道道的。每一家最少几亩地,都养牛,有的甚至大小五六头,舅他们的娃子就要每天放牛。
大牛一牵,小牛就跟着,一伙一浪的长队伍,壮观得很。放牛里面,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老头,显得不一样。这个人矮矮的、黑黑的,无论冬夏总戴个枯叶似的草帽,穿个长筒雨鞋。老头一回放五六只,不爱跟娃们一起,喜欢独自地把牛赶到崖边边、深沟边边。远远望他的话,只能看见大牛的脊背,其余的都被深草遮住。老头放牛像包拯,总黑着脸站在杂丛里,低头背手,一动不动。
别看老头矮,脾气很大。每次我走到他放的牛跟前,得立即收敛,规规矩矩的。至今还记得,他那只大牛吃草的动作和声音——跟他一样始终低着头,一个劲地卷,还呼呼地响动。红舌头一伸一卷,长长的绿草便沿根塞进牛嘴,吃得满足了,还抬起牛头大口地回味,比我脸大的牛嘴,就顺着角边掉下一串串的涎和嚼碎的草茎。
有时,我没刹住,疯地惊了他的牛,他就站在坎上瞪大眼,咒骂一些我听不太清的话。但他们门上的娃不怕,他越青筋起劲,娃们越对着来,有的架起胳膊像猩猩扑、或直接捡棍子打他的牛,目的很直接——惊牛。一个娃子起哄,一大群娃子都来取乐,牛一受惊就拽着老头跑,老头虽跑了,但嘴里始终不放过这群娃。
大老表告诉我,他是村尾一家娃子的大爹,我追问那娃子,大老表又说那娃长大了,现在不放牛。后来,我从更多人的口中得知,矮老头年轻那会儿人才不行,一辈子没娶到媳妇,老了,没办法独自过活,就跟他兄弟住在了一起,平日里给他们干活,然后他们照顾吃住。先前,矮老头和他兄弟各有一套土墙房,后来他兄弟家添人住不下,就把老头的和自家的土房推倒,重建了楼房,建筑剩的料,又在院后角搭了一间瓦房。瓦房搭起的那天,侄儿们就把老头的铺盖抱了进去。
至于牛为什么归老头常年地放,我想应该是自己的安排,因为若是不放,闲天不就光摆着玩了吗?那么,到吃饭时,是让侄儿喊还是自己到人家锅灶边舀?一天可以,时间长了又怎么得了。
又过了几年,大约我五六年级时,那个放牛的矮老头,再没看见了。一打听,老头得病死了,听说死得很干脆,早上肚子疼,下午就断了气。又听说那家没过事,找了几个帮忙人,天一黑把矮老头装进预备好的棺材,夜里就给埋了,戴没戴孝我没问,估计侄儿是给戴了吧。
3
他们村里还有一家,父亲好吃懒做,赚一个钱总想吃两个,自己家同样分有几亩地,但一年到头还是为吃喝发愁。听说,有一年没油吃,遇到擀面,就直接把浆水倒进面锅,再撒半勺盐调味。
他家有个儿子,小时候发烧救治迟了,落了个残疾。小学快毕业时,为给学校交书费,拿不出十几块钱,又强行退了学。退学后,儿子就学着农人样种起了庄稼。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娃子依旧爱看书,每每夜间收工,饭还没端到手上,在黄豆大的煤油灯下,就捧着书看上了。
二十几岁时,身边的同龄人都离开了土地,或出门打工,或去学了手艺,唯有他还在土地上,整日跟黄土、太阳打交道,晒得黑黝黝的。
一个人若有了想法,又有谁束缚得了呢。在一个放工的时段,夜饭都做好了,年轻人还没回来,父母无奈地返到地里去找,结果急得大喊儿子丢了,冷不丁的变数,让父亲瘫坐在门槛上,手足无措。稍后亲戚们得知,都来看,安慰的安慰,联系的联系,一通忙活依然一无所知。当大家一致认为,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的时候,有人在年轻人的床头发现了留下的日记,日记的最后一页,整齐的铅笔字“我出去闯了,不要想念”,才得到了答案。
大家知道了年轻人的去向后,便给他的父母计划了以后生活,并一再嘱托不要过渡地思念娃子。夜里,亲戚散后,本就孤单的家庭,更显得凄清,若散伙的唱台,投下的永远是清冷的月色。父亲不再光摆着玩了,接过年轻人扛的锄头干起了剩下的农活。
过日子,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明天会来什么。
有一日,大约是一个月后的黄昏,年轻人沿路边的深沟自己摸回来了。衣服脏得不成了样子,破得洞洞眼眼,头发黏成一条一股的。先前脸上的肉,拖没了,眼睛也陷进了骨头里。父亲开门见状的一刹那,哭着抱住年轻人,一边往屋内扶,一边嘱咐赶快给娃烙饼子。饼子熟后,年轻人拾起来抓,拾了几头没力气起来,父亲见状,一个起身搀住年轻人胳膊,喂着吃,只见年轻人嘴直咬,就是咽不下去。
调息七八天后,年轻人终于好了些,能下床走动,也能吃下饭了,父亲摆摆地又出门逛去,逢人满面笑容,而闲人是不看在一起吃过烟的情面,总饶不开这个话题,便逗他,你儿子这回可在大城市见广了,父亲尴尬地光陪着笑。
出得门多,受得罪多。年轻人回来后,一如既往地干起了农活,腾开了父亲,父亲更闲得在村头、村尾打牌、谝闲。渐渐,跟年轻人一起长大的,家里都开始张罗对象,唯他父亲像没事人一样不闻不问,或许残疾的缘故,亲戚也没哪个给帮忙说媒。在农村,若到了结婚年龄,却一直没人给介绍,是最让人抬不起头的,同时也会成为闲人的谈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羞得不再喜欢出门,常常独自地封在屋里,几天也看不见年轻人的影子,大家都以为年轻人又偷跑到外地了。眼看,结婚的年龄要过了,别人的闲话终于让父亲不再好意思逛了,便收了些手,买了两头小牛准备喂大,给年轻人攒钱。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父亲放了几天牛,受不了苦,搁下了。年轻人实在看牛没人放,无奈地接了任务。但一个大男人放牛,说出去,又能被当成笑话。年轻人爱脸,每次都走房后没人家的地方出村,再到后坡没人的地方放。为了打发时间,找来以前的旧书看,有时将牛赶到坟边荒地,爬到树上或躺在杂草丛间看。
一个人的绝望,估计是怎么也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吧。年轻人肯定就想过这个话题。有一年五月,农忙快结束的时候,救护车突然响进了山坡,因为在黄昏时分年轻人喝了农药。村里人都去看,这回他父亲真哭了,眼泪水流了一脸,跪在地上求那些医生想办法施救,当天夜里十二点多医院传来消息,年轻人死了。因为风俗,青年死了不过事不过客,所以天亮前趁夜就给埋了。
后来,从他亲戚嘴里传,在年轻人的日记中发现了一句:我活着就是一个笑话,没谁帮忙,太累了。可我舅妈说,那个年轻人爱朝坟地放牛,那里的死鬼早把他缠着。
唉,可惜!
4
这一个住在我们隔壁村,家在沟边,两间泥瓦房。有一年他父亲意外地在火车路边,捡了个哑巴女当了媳妇儿。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遗传了点儿母亲的基因。当然,这个儿子就是故事的主角——他。
小时候穷,他就没上学,天天被父亲圈在家里。有时候放出来一会儿,不是被别的娃子追,就是摔到哪、磕到哪。他父亲倒是个好父亲,一看儿子受吃亏,就跑去赶走别的娃。他父亲也不懒,什么也都知道做,就是干起活来磨磨叽叽。
那些年,农村烧火做饭,喜欢用蜂窝煤,他父亲没啥手艺,便盘算着买了一头水牛,又请人打了一架拉拉车,闲时拉蜂窝煤卖顾生活。卖煤时,父亲把他领到一起,他在前面阔步地拉牛,父亲在牛后面弯腰地拉车,时常抹得一对儿乌黑。
他稍大一点,不卖蜂窝煤时,就被使去放牛。水牛的体型和长相,跟我们本地的黄牛简直不一样,黑的牛身,长而宽大的牛角。而他,爱坐在牛背上放,当走过村子时,“喔”“喔”地乱叫,逗得小娃子们都跟来看稀奇,越能引来小娃们,他就越得意,有时得意地还要扬起鞭子,牛一抽便“得得”地小跑,那些小娃们在后面跟,热闹地一窝蜂似的。
或许是生理渐熟的结果,大约十六七岁时,经闲人怂恿,他爱追着年轻媳妇远远地看。那些年轻媳妇可不是好惹的,有些拿棍子打,有些吐口水咒骂。慢慢,村人见了他,没有了先前的脸色,嘴里随口而出“滚,妈的”,他呢,则嘟嘟囔囔地,语言不清地回敬,娃们见了,捡石头就打。后来,或许被他父亲知道了,就把他关在了自家屋。关的那段时间,他父亲也没闲着,逢人就给说好话——别,别教他儿子。普通人好说,闲人还要恶狠狠地反过来质问教啥子了,他父亲只好又作揖又赔笑。几个月后,我再看见他的时候,确实老实了一些,但爱在村口像木桩一样站着看来往,两手插进裤裆里,像在暖手。
门上那些闲人,见到他又开始逗“牛放大没,你爸等着给你结嫂子” 。一开始听不出好坏,嘿嘿地光笑,后来再有人逗,估计是他父亲教了,就大劲地跺着脚,学人喊“接你嫂子 ”。那些逗他的人一恼,捡起棍子打。
再后来,村里来了三轮车拉煤的,那一车可比他父亲的多上好几倍,与人家相比,他父亲的价格确实小高几分。吃了亏的闲人没事就传——他父亲拉的煤烧着火短,没火劲。一传十、十传百地这么一宣传,买他煤烧的人还真少了,营生也随之淡了,隔了一年,彻底没人再买他家的煤了,第二年暑假他父亲便将大水牛处理给了杀牛的,拉牛走时,杀牛的一脸横肉,笑眯嘻嘻。
当我前些年离开村子进城的时候,就再没见到他,听说,他的父亲几年前也死了。今年国庆节门上过事,我回去送礼,坐席时,隐隐的一个人就站在不远处的潲水桶旁,穿着牛皮一样的脏衣服,双手插在裤裆里,呆滞地瞅着换下来的剩菜。
辨认了一下,竟然是他。我的天啊,怎么拖成了这样,小时候还小跑着给我家抱过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