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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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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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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过后,还有几个年

 

小时候盼着长大,是因为向往外面的精彩;人大了又羡慕小时候,大概是生活背离了曾经的纯情。刚毕业那几年在深圳谋生,隔着电话,总恋恋不舍千里外的乡音乡事,哽过喉、落过泪、失过眠。只有到过年,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才是让沟坎边望眼欲穿的母亲,见我远远归来唤我乳名,然后我扑向她一遍遍答应的时刻。

成家后,答应了母亲留在老家过活,异乡的漂泊才与我告了别。当一年一年走过人生的春夏,对于过年,再没了表象的热闹,而是一种正做着人生减法的虔诚。

孩子寒假后,锁上城里的门,大大小小地奔回老家,且算作年的序曲。

家里面,母亲已置办了米呀面呀,烤火煤、瓜子花生这些,可一见着我,就又焦虑地算起年前剩余的日子,以及把这个家要交到我手上的气话。吃过母亲为我们做的第一顿早饭,太阳也热腾腾地撒下温暖,换身衣服开始为“年”做第一件事,先刮净门上旧门画、对联,再把坐了一年的木椅子、桌子搬出门外,给它们彻底地洗个澡,最后擦窗子、扫院坝。干完这些,还别说,个个都像抖掉灰尘的小媳妇儿,亮亮的、新新的。

晚间,拾掇出火盆在院角儿拢上一堆火,大人小孩坐成一圈,热了前胸冷了后背地烤着,火苗哧哧地向上蹿,母亲的脸上,终舒展开来,像旺着的火苗。几颗耀眼的星星在高空眨着,我们的说笑,还没散出屋子,就被静悄悄的村子吞噬了。

在农村,年是很浓的。太阳出来,喊上能走得动的爹、娘去镇上赶场,一大伙沿我小时候走过的田坎出发,麦苗被映照得鲜亮,一块块铺开,像母亲刚缝的棉被,透着阳光的味道。它们望着我的长辈,久久的不愿撒口,似乎在告着小时候我踩它们走的状,嘿嘿地,我躲开笑了。

腊月的镇子,更像是人的集会。从迎面河堤口摆的红色对联开始,满目的是货潮、人海。炒货店前,一长队一长队地排着,黑炒锅呼啦呼啦地在火上翻滚,熟花生的气味一缕缕飘散,弥漫进河道;理发店外,阳光的脚步还没赶来,阴耷耷的。拢起袖口、缩着脖子挤坐着等的就已八九个了,他们顾不上冷也顾不上脚下刚泼去的湿水,老态龙钟似的在长条凳上一水儿地向前滑;路边,老婆婆搨的辣子面、做的魔芋豆腐、长的豆芽 、渣辣子、豆腐乳,巧妇做的靴子、棉裤,老汉用棕叶绑的猪肉、烟叶子,以及地里收的红薯、黄豆、酒米、花生,用竹笼一个挨一个地盛放摆开,像是个农业展览,买与不买光看都很亲切。

卖鱼的、灌香肠的、卤肉的,抢占了菜市场的门口,吆喝声、喧腾声充斥开来,眼睛和手势成了最管用的交流。卖衣服的老板娘,像鱼一样穿梭在店子里;卖炮、蜡烛火纸的,估计还得几天才能迎来火爆的缘故,烟杆似的站在柜台里,守着一把乌漆漆的算盘瞅着来往;扯面店、蒸面店的桌子早支到了门外,似乎遮挡住蹲在路边买卖的脑袋,一眨眼的功夫,一锅热气就白花花地冲向天空。天依旧那么蓝,瓦檐上的枯草依旧高高地摇曳,一个个黑色的脑袋,犹如小时候池塘边看到的小蝌蚪,一片的黑压压。

趁太阳出来,必要到门前坡上挖点野菜尝鲜。我走在前面,母亲挎上篮子走在后面,边走还边从口袋里剥几颗花生吃。

光秃秃的坡上,细细的总能发现春已来临。干黄的狗尾草下,一丁点儿绿芽正顶着脑袋。光溜溜的枝条,芽胞鼓鼓囊囊。野芥菜肥肥地散开,暗绿间飘着点紫。一索一索的野油菜,嫩生生的泛着点白。黄土像刚出炉的面包,透着诱人的松软。 母亲欣赏不了这些,弯腰忙着,村人或许都去办年货了,整个坡空旷得只有我俩。大自然的气息,浓浓地钻进鼻腔,我与故土贴得很近,完全地融为了一体。

站在高处,我庄重地又一次记着她的轮廓,从远处细长的河流,到一块块麦田、一间间的房顶、一棵棵光着的树,以及呼啸而过的鸽群,甚至伸向远处的路和山峦。能记下的,一个都没漏掉。阳光下,我的影子正斜落在她的身上,像举行仪式一样。

印记里,已觉察到哪家房子修了,哪棵树砍了,哪块田占去建厂房了,哪里又多出坟包了……眺望间,突然多了一层沉重,沉重的末端是些许的伤感。去年站在这里,今年站在这里,不知明年还会不会站在这里,三十年、四十年后呢?

趁太阳出来,我还要载着母亲,带上外婆最爱吃的面包、菜蔬提前去一趟。

远远地站在土梁上,朝沟底的房子停下脚步,那逝去的儿时(站在这儿,大喊着外婆我来了),仿佛又重回心头。脚下那丛泥土,或许已记住了我,不然它不会派柔柔的风先来亲吻我的脸。

外婆老了,拄着拐杖,在堰塘边转着。我远远地看见她,她没看见我,当我走到她跟前,她才一皱满脸的褶子笑开,拄着身子,伸手来招我。

跑去拉着她的手,肉乎乎的也暖乎乎的,外婆偎在我胳膊下往回走,就像小时候,我偎在她的胳膊下一样。一高一矮的影子,映在路上,那是阳光送给我们的相片。到了院坝,外婆靠下拐杖慢悠悠地挪进屋,悄无声息地给我抱出橘子、香蕉、面包,然后塞满我左手、右手,瞬间我又成了还没长大的外孙。

母亲来,是给自己的母亲拆洗被褥,我来则是给外婆打扫卫生。一通忙开,外婆就靠在门边,笑眯眯地喊我们歇一下,水给凉好了,喝一口再干,我们乐呵呵地听着。

    时间一晃,腊月二十八,我又出场。摆出案板、系上围裙,准备做年菜,卤肉和蒸包子。母亲打下手,因为她总说我做的好吃,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她小时候、我小时候过年的情形,她总爱说,现在好了,你们都大了,过年也没多大劳累的。   

     夜里依旧是要拢火的,裁好红纸、蘸上墨汁,儿子在前面拉纸,我就靠着大桌写对联,母亲边烤边在旁边看。有时,也会评价几句,诸如端不端、大小匀不匀称之类的。

    人到中年,或许爱借着酒说话。三十中午,几盅酒过后,话匣打开,从儿子这一年的学业说起,再到妻子、兄弟,自己得失,还有对母亲的亏欠,啰啰嗦嗦,嗦嗦啰啰。然而最后一盅也永远落在一家人平安的话题上。饭后刚一搁碗,堂兄们就在路口叫喊着一起祭拜祖先、给祖先送亮。一般祭完回来夜幕四起了。

这一夜,天不再是黑的,夜不再是静的。火红的对联、门画、红灯笼、大灯一一亮起来的时候,村子被照得通明。火盆里的热气,从每家每户的堂屋散出来的时候,村子是暖扑扑的。

鸡舍前倒满了金黄的谷粒,狗窝铺垫了干净的棉褥,小孩儿换上了新的衣服,忙了一年的农人,坐在火边闲着,搪瓷缸亮亮的,冒着热气,桌上果盘里吃的,高高地堆起,或许嘴里正含着糖,手却又不自觉地在火盆边烤上了小橘子。商店外的钢丝床还摆着,床上散着孩子们的玩意儿,似乎都没有收工的意思,孩子们买了塑料枪,在门外跑着,擦炮、摔炮、冲天炮,一声接一声地炸开。

母亲和妻子,忙着和面剁馅儿,火光映红了她们的脸。堂哥嫂子们,兄弟姐妹们串来了,一起烤火、喝水、抽烟,坐坐谝谝、谝谝坐坐,爷的后人们聚在了一起,这是美的时刻。我忍不住走出去朝大梁望望,爷和父亲的坟墓,依旧亮着红的烛火。人间的暖意,拂进了任意一个角落,这就是幸福的除夕夜。

     除夕夜,还有属于它十二点的漂亮。当第一声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夜空时,轰隆隆的炮声、烟火都争抢着响开,这是焦急的人们迎接新年的热情。火光,一束束冲上夜空,宛若自发地表演着盛大的火树银花,瞬间的亮光,接连不断地照亮低矮的房屋、河流,大桥,像正放着露天巨幕,那一波接一波红的、绿的、白的火花当之无愧地成了娇艳的主角。

     夜里,母亲总要叮嘱儿孙几句,譬如明早不要说“碎、紧、死”等词及谐音。叮嘱完就又给我们讲老掉牙的往事——那年三十父亲还小,打碎了鸡蛋,喊了声鸡蛋碎了,第二年爷就死了。虽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她说得很郑重,我们也都听着,这也许就是千百年来,老祖宗讨给我们的吉利。

     初一早上,家家户户的门前,红堂堂的炮皮像铺了层地毯,一色的喜气洋洋,中国人是喜欢大红的,因此炮皮也就留着。嗅去,还有一丝火药的余味。晨曦初上,新一年的春风轻轻地吹来了,大门上的灯笼、人的发丝、柳的细条,都乐呵呵地漾着。

推开门,晚辈便走动着给爹、娘拜年。大妈总是坐在她家火盆边,早早地端上饺子吃。二爹斜着不直堂的身子,伸着皱纹巴巴、熏得略黄的手指烤着火,烟在嘴角,茶在火边。三爹爱溜出去找热闹,待我们去他家拜年时,姐总要出门给喊叫。

     早饭过,到舅家拜年。舅上了年龄,像村边的老椿树,粗糙地站在门外接我们,这种感觉从小就有,真诚而木讷。大大小小三四十人,都围坐在院坝享受春天的气息,外婆永远被搀去坐在中间,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伙围着逗她。大家的手忙开,削着苹果、剥着糖纸,嗑着瓜子、夹着烟。男的都安静地坐着,女的叽叽喳喳地谝着,说说家长里短,论论子女的学业、婚事,谁谁又老了,谁谁又受苦了。

不知谁起了个哄,孙子、重孙子们给外婆磕起了头,一个头说一句不重样的吉祥话,从开始的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到词穷只剩下笑。逗得男人们眯着眼、翘起二郎腿跟着笑,这种笑是会心的,也像花儿一样。

就这么的,春光在我们说笑中不经意地流逝,我们一群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在朗朗地团聚。

串门的快乐,除了聚聚,还在一年一回地转转,看看亲戚家房前屋后的变化,河是否还在流淌,山是否还在连绵,树木草芽是否还在一年一绿。估计只有过年,才能痛痛快快地自自如如地做一回闲人。

抬头的瞬间,门前那些雪白的樱花,粉红的桃花,地里金灿灿的油菜花,趁机也争着开了几十朵。渐渐地,我沉醉在这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春色里了。待再转回时,往日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变成了大人,而大人成了老人……

于是,我开始惦念起眼前这个聚会的场面,并挽留将要溜走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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