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没有好坏之分,全在落的地方和人的情感。错过了第一场雪,在第二场落的时候,我刚好在故乡。
当夜幕围拢来,西北风吹起了劲儿,我断定今夜要下雪,果不其然,一顿夜饭的功夫,在院落的灯光下,看见了飘飘悠悠的白花,渐渐,风声更紧了雪影更密了,矮房变成了一条飘在江湖里的船。没人知道我的心思,他们都睡去了,我陪着雪下。
至半夜,一股清澈的冷气,突地从窗缝外吹了进来,钻进衣领,遂起身推开了窗。嚯!眼前好亮,衬得此刻不是夜里,而是早晨。细的电线上积起的雪花,像沾了白的奶油。黑瓦房上积起的雪花,像铺了层厚厚的白棉。而地上的积起的雪花,起起伏伏,像白的云歇停在上面。偌大的村子一片寂静,我伸出头打量着屋外,雪还在少许地飘,希望不要停下。后半夜的时候,我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我知道雪就在离我两三米高的房顶,一片下来,另一片又落下来。
挨到天亮,我走出村子,急切地欣赏着故土的雪景。乡村的早晨像还在梦里,或许是落雪的缘故,也或许是正月闲暇的缘故,门都还紧闭着,窗外伸出的暖火烟囱,正丝丝地冒着温热的蓝烟。鸡,永远是早起的,一声一声地长叫。不觉的,鸟声多了起来,在一声声中,迅速地发现了一只只灰影,或立在雪地,或一道弧线似的划走。行走间,余光的间隙,白雪从树枝上、电线上下落,没有一丁点儿响动,只有流星一样的白影。
脚下咔嚓咔嚓地响起,一脚下去,松软的雪地上,硬硬地落下一个脚印,一个一个连成一串,顺着脚印,后来的人肯定知道我去到了哪里。很想扑倒在雪地,浑身近贴着,感受雪里故土的气息。一两株早开的野菜花,被雪裹住了,白里带黄地拽下脑袋,而它附近的矮丛,却都还光着褐色的枝条。前方的地上,突然发现了一个个大的脚印,顺着脚印望去,直到了远方。虽然路上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可那脚印的确在我的前方,真是行走路上“莫到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雪是广博的,落下来,大地上高的、矮的,尖的、秃的,死的、新的,远的、近的都成了一片白色。菜园子里的葱、蒜苗一根根露出零星的绿色。萝卜缨顶着白色,红的冒出土的萝卜,就新鲜地露出一块块红,煞是引眼。还没拔掉的辣椒杆,枯地立在那儿,覆点梭梭的白雪,像一朵朵花盛开着。大片的油菜地,半透着薄的白薄的绿。胡豆叶子,被雪片贴着耷拉下去,像鸡下巴垂下来的“胡”,肉乎乎的。近处,一大棵一大棵桂树蓬松地撑开大伞,兜了一顶的雪花。远处,几棵杉树顶上的鸟窝,高高地牵连起几丛黑色,我是从下面望上去的,估计它的上面也是白雪斑驳的。
这一切,跟少年时代落雪的情景一模一样。雪一来,遮住了村庄一切变了的东西。我想起了早年,在雪地飞奔的少年,其实,我就是那个少年,过去是,现在依然是。我忍不住对着土梁大声喊:故乡,我回来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尽力地目视着一切,从村子到土梁,从农作物到遥远的荒芜,从看得见的山峰到没入天际。我多么想把雪留住,把这一刻留住,这是常年生活在故土上的人无法理解的。可恨的奔忙啊,让我错过了多少路上唾手可得的景致和温暖的亲情。
鸟,从一棵压弯脑袋的松树顶,滑落到电线上,倏地,一丛白雪落了下来,像跳板上下落的运动员,优雅而轻盈。捧起一抔厚雪,松软、洁白,凉意浸透手心。嗅一嗅,清新里夹着凌冽;尝一尝,青草里混着乡土。这就是落在故土的雪,它有着故乡的体味。
雪,一年就来这么几回,很像大地的赤子,饱满而急切地来,悄然而不舍地去,不带走什么。来去,竟是这般的匆忙,一些人或许还没来得及走进自然,雪就已经消退。漂泊在外的人,是否也像极了这短暂的雪呢。一年紧赶慢赶回故乡一两次,见一眼亲人,藏一眼故土,短暂而炽烈。这种相见,像是两种极端的相遇,而极端与极端又是相通的,短暂或许也是永恒的一种,就像烙上的印很难忘记。
雪,真美!站在静悄悄的土梁上,一切都在白色的雪地里,除了有高矮起伏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