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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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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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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土,我的情

年,是轰轰烈烈的,亦是慰藉心里的。我们用一个腊月盼望,却眨眼过去,像那些好看的花,用一年的蓄势才换上几天开放,更甚者短到几小时。我能一年一度地回故乡,完全地说就是沾了年的光。可今年的这一趟,让我隐约觉得是最后一次了。

故乡在付家河下游,地势开阔,几个自然村交融在一起,多数姓王、张、罗、陈、徐、冯,还有少部分随搬迁而来的姓氏。一到春节,从年三十至十五,每天都能看见提礼物串门的,多时一伙一浪,少时也三三两两。朝进村的大路看去,早上是提礼包来的,下午是喝得东倒西歪回的。在这里,年味、乡味,真是浓得化不开。

而今年,这一切都变了。从年前回村的第一眼,我就觉察出来:首先一些人家拆迁走了,留下一堆的废墟。很多在建工厂的铁皮围栏,圈堵了联系的小路和门前的视线。田已不再平整,挖的坑堆的包,随处可见,像茹毛饮血时代撕扯开的皮肉。这样子,注定这个年是不尽美的。索性,一些人家没挂红灯笼,没贴红对联,估计也是心情使然吧。

 冬末的日子本就萧条,加上残墙断壁,乌鸦这种晦气的鸟,在正月的早上,哇哇地响开了。我想再不走出门转转,到那后梁高处望一眼我的故乡,估计会后悔。门前已被高包一样的墙渣子挡住了,棱棱角角地裸露着砖块、水泥、石头,像一头倒在地上的怪兽,龇牙咧嘴、毛毛躁躁地扎起毛皮。村后土梁本是没啥看头的,那只不过是父辈耕耘劳作的地点,但这一刻,反倒没了这种感觉。

 与年的新艳相比,路边坎下一家失修的土房格格不入。几根火柴似的铁条大门锈迹斑斑地合着,没上锁,撑连着朽的院墙。土房在中央,很像一位迈不开腿脚的老人。四周及院坝都开垦种了菜,不知是附近人种的,还是主家种的,但没人住是肯定的。你看,墙已窟窿眼眼的,窗土灰层层的,门掉脚兮兮的。正打量着,刺溜一声,一只黑猫从院角顺门洞钻进了黑色里。

挨着的一家,门窗已卸去,空空洞洞。屋内高处白的墙和地砖上雨水沁的污渍,以及墙体用铁棍拗留的劣迹都还清晰可见。而楼上的窗,却严实地钉着铁丝网,几声咕咕传来,原来是留下一群鸽子来看家呀,但这些鸽子一点儿也不安静,爪哐啷哐啷地抓着铁丝网,嘴一个劲儿叫唤,狂躁得像是告诉我,它们关在这里好久了,想去飞、想去觅食。

行至村后,连着的几家全走了。推倒的墙,砸毁了水沟,水无处可去,蓄成了一个小水滩,路也掩埋了,碎掉的砖渣,覆盖了后园子的葱、萝卜、菠菜,而这些生命都像落水的人,拼命地向上露出一个个脑袋,估计它们在喊叫,可又有谁听见呢,它们的存在已没有意义了。在远处坡根下我发现了一大片竹林,就是找不见房子,倾倒的土方已掩埋了一部分矮处,高处的就只剩眼前这一丛绿茵茵的脑袋了。我想起来这是梁背后陈家住的地方,以前竹子跟宝一样,他们编笼子、筛子、晒席等,现在都走了,没人要了。

 这些已拆迁走的人家,都或多或少地在原地留了一些拿不走而剩下的东西。譬如门前的花草,房后的树、菜园子,踏倒的鸡栅栏、猪圈,老式样的床、柜子、风车,旧的衣服,碟碟碗碗、坛坛罐罐,蜂窝煤炉和没烧掉的柴、炭块,再有就是建房子剩的瓦、砖、沙。这些粗糙的东西,原本就是属于农村的、属于农业社会的,注定带进不了城市精致狭小的房间,终究还是留在了这块儿土地。留吧,不留又能怎样呢,我想决定被留下的那一刻,人和物肯定都是不舍的,甚至是落眼泪式的挥别。

这些废墟,多么像蚂蚁打窝时从地下翻起来的泥土。然而蚂蚁是不需要这些泥土的,因为它们住在下面,可我们人呢。说到蚂蚁,它们的确辛苦,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在奔波,为了家人它们一粒一粒地往回搬,一星一点地往回扛。人难道不像吗,一个个渺小的个体,赤裸裸地来,然后嫁娶成家,从社会的各个地方赚钱,换来衣食住行,再把生活需要的东西,一点点地搬回来供亲人享用,不知洒下多少汗水,逝去多少青春。今天,全都倒了,碎了,带不走了。我们可不是蚂蚁,走的时候只搬走口粮,我们还有搬不走的家,和从我们身体上流落下来的种种,以及混熟的日子、空气,这大概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往后,可能要用很多个日夜来释怀,也许是一辈子。

村子边的土梁都种了油菜、小麦、胡豆,盈盈可人,而远处大面积的已荒芜了,再也看不见绿色依稀的“海浪”。土梁死了,死得没有一丝再活过来的迹象,突然我感觉还没迁走的这几棺坟墓挺幸福的,四转柏树葱茏,香火残存。看着,我倒不再有小孩的胆子了,渐渐开始佩服祖先留下来的这一点好传统。想想看,活人住村前,死人住村后,活人在土上,死人在土下,子而孙、孙而子不都在一起了吗?只要下地路过就见上一面,这才叫生生不息。活着的和死去的都能看见头上这片云,嗅到带有炊烟气息的空气,甚至猪粪气息的风,或许子孙打个喷嚏,土下的祖先就能听到然后开始保佑。而今,坟也得迁走,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成了漂泊的了,我还能回到这里吗?断然是不可能了,这里已没有我的根了。

 早些年,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有些人家进城住,村里的土房子还不拆去,过年回来打扫,带些肉菜住几天,过完年又进城。今天,全明白了,因为我们的根在这里,留下一栋房子,表示我们还在这个村子,这里有我们亲近的人和逝去的祖先,我们无论走到哪儿,最终还能有回来落脚的地,房子、村子和祖先,是相互依存在一起的。猛地,我开始觉得亏欠那些留在村子里过活的人了,是他们守护着我们的家园。从今天起,无论走到哪里,我要再与那些人见面了,一定认真地给他们发一根烟,倒一杯水,再寒暄几句。

 太阳快落了,红霞一块一块像绸面一样印在西山上空,今日的太阳是留不住了,好吧,那让我目送你一点一点消失。我独自在梁顶,任凭这黑夜袭来、包裹。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一边是密密麻麻的矮房子,一边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或许几十年后,再没谁知道这块土地上的姓氏,更或许换来了更多的姓氏。也好,就这样吧。

泪,早已无声地沁出了我的眼眶,没谁知道我的行径,我只想静静地待在夜色下的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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