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农村生活,忙一天入夜后,不再会你找我、我找你地胡谝乱逛,大家一吃完饭,拉了灯绳就不约而同地上床睡觉。白天闲慌的家伙,才出来偷鸡摸狗、翻墙打洞。把白天不好下手的事,惦记的事,铤而走险的事,都安排在了夜里。夜是他们的帮凶,让他们成为了无所不敢的老大。谁家的墙根被掏了窟窿,谁家的门缝被咬了豁口,又有谁家藏宝的抽屉啃了眼角,这绝对都出自他们。他们不管你的东西有啥大作用,甚至还敢留下粪蛋蛋这类线索。物以类聚,时间长了,谁家也会丢一条肥猪,一头耕牛,或刚收的几袋麦子。第二早,太阳还没醒来呢,一股女人的咒骂声,便瞬间点爆空荡的村子。
坏事干久了,这些见不得光的,多少有些提心吊胆、疑神疑鬼。白天断然不敢出门,更不敢直面见人,一个影子、一声咣当,甚至有人路过,都使他们惶恐不安。成是夜,败也是夜,我想他们某一天的死,肯定就在某一个夜里。
挪不开步的庄稼,很明白自己身份,他们不参与这些。夜幕降临,当一切都吞噬在黑色里,他们继续做着白天没有干完的事,这些事未来可期,但琐碎得诸如一个胞蕾的开花,一束麦穗的授粉,一粒谷物的灌浆。不惊天动地,却成功地把一天活出了两天,也算是平凡中的伟大了。折算一下,一朵花假如有十天花期,现在只用五天即可。一株庄稼假如有一百天周期,现在用五十天也行。这样操作,固然能早一点儿出人头地,早一点儿得到夸赞,但别人给的名,能再换回你丢掉的另一半时间吗。
植物的快乐,是蒙在鼓里,一个劲儿地生长。植物的忧伤,是果实饱满,再也无法贮存一丁点儿能量后的恍然大悟。一生里,若光顾着奋力前进,那么停下时,很可能就是结束。
要说明白,我看还得是一辈子没走出村子,也没啥理想的牛马鸡羊。夜色一来,鸡就上架,牛就进圈,你啄我一下冠子我啄你一下脖子,你顶我一下屁股我顶你一下尾巴。倘公的兴起,随时随地和母的调调情,左一个又一个,简直赛过神仙。白天耀武扬威的鞭子或人,现在都管不了他们了,就算是白天,他们饿了也会吼几嗓,见了漂亮的异性也会叫几声。他们的一辈子,真没干成几样大事,都在忙活别人的事,可想想,哪个人的一辈子是如愿的呢,我们不都被命运的绳子拴着吗。
劳心者终究一生劳心,闲适者终究一生闲适。说牛马快活,大概是他们从不专意明早有没有吃的,依然一身的膘肥体壮,从不刻意子女几个,依然成群成队。或许他们知道自己的一生长短,知道自己的命运归属,所以做什么都是从长远来看,做什么都是悠悠然然。
后来,进小城生活,看起来远离了黄土,其实太阳一落山,灯光会把城市的街街巷巷照亮,让动植物甚至人都误以为还在白天,白天没有干完的事,顺理成章地延到夜里继续干起来。大家都这样,你不干,反倒是你在偷懒,你在对不起自己的时间。你看那三三五五的,不熬到半夜,不把人生的捷径完成才不会散去。
池边,也不安静,青蛙先呱呱地响成一片,似乎在特意地告诉大家我来了,不叫的先前这儿是一团死气,现在一喊倒引得人们开始游动信步。谁引起的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只青蛙正在为牵住了一部分人而继续鼓吹,一部分人正在为幸回田园只有青蛙声而无可奈何。之所以造成青蛙和人的不同情思,大概是因为所处的境遇不同。至于青蛙,多少又有点障目之嫌,但他的快乐就是在清楚与糊涂之间。人反倒是太清楚了,本都是一些唾手可得的,到最后,硬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到更大的广场去,吹啦弹唱的,花花绿绿的,也各自忙活着,好像夜里有的是时间似的。然而广场边的花,没谁关注她,她也忙,蜜蜂跟着忙。忙,就对了,毕竟大家都不想丢掉这短暂的人生的夜,我看不比白天逊色多少,可以说在挑战昼夜的极限。有些,还专门在夜里出没,一到夜晚就来精神。凶狠的,像各种蛇、壁虎、蜈蚣;显摆的,像蟋蟀、青蛙、萤火虫。嘴一叫唤,方圆百步,就把他称为歌手;扑闪扑闪翅膀,河道之岸,就把他称为浪漫的点缀;还有的,明明是为填饱肚子,捕杀了另一个生命,我们却说他是卫士。这种结果,或许就是我们处于无休之忙中的断论。
忙,有什么不好,说明自己有用,至少活得充实,但事实并不这样。你看最忙的蜜蜂,整天都在嗡嗡,好像一边用一个器官在采蜜,一边又用另一个器官在宣讲,怕荒了这怕溜了那,最终寿命只有几十天。你看老牛,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吃、不紧不慢地耕作,他的寿命是蜜蜂的N倍。你再看看更大的物体,比如大山、土地,我们又有谁见过他们在乱忙些什么,但他们活得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