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外回来,是安康一条老巷子的下午时间。一路上绒绒的春光,还未散去,仍然像海浪一样荡漾在我的脑海,拂面的风虽没有城外蕴含的丰富,但依旧能感受到春天的软乎。隔六楼的窗户,高高地望出去,迎面的泡桐树开花了,不多,一朵两朵的,像刚展翅的雏儿。数得清楚的紫花缀在满是土色的苞蕾间,不经意的人,会以为春天还在城外或大路上。忽然,我想起去年晚春的一天,母亲洗完碗扶在窗边,对着满树的花和蜜蜂,独自地说了一句,多好看的花啊,我们在这儿已看了六年了。过段日子花茂的时候,估计她再隔窗子看见了,肯定又会说,多好的花啊,我们在这儿看了七年了。时光匆匆,一晃,母亲走入了老年,我也快迈入了中年。
下午的巷子很静,像一个藏在光阴深处打盹儿的人。循巷口望去,六七个早点车已歇息了,摊主用绳子捆扎了餐车的周身,使黄色的小车,一个与另一个相邻而无法搭话。朝里一些,被倒掉垃圾的七八个塑料桶,敞开盖子地靠在墙边上,像一个个掏空身子的褴褛之人,正用一只只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的一角天空。垃圾桶的对面就是这树泡桐,靠泡桐的里边,应该是这座城最败落的一处院子,大约一个中学的操场那么大。平常的人,从巷子路过,只能看到他的门和边上的买卖,门拖着的后面,后面连着的深处,还得是像我这样站在高处的,才能掌握。
这一处院落,听说在清末的时候,是一家安置妻妾的,当时相当风光,后来没落了,别人用一担粮食换了其中两间,渐渐地,其他房间也一一被后人作践了出去。今天,还在用的就是仅靠巷边的一绺,而后面拖着的几大间,已倒的倒、塌的塌,或许被风雨剥落的瓦、梁木、墙灰,早化作了灰土。
紧贴院落外围的,是一圈二十年前盖的商品房,大概常年吸收了院子吐纳的空气,现在也早早地进了中年。再外一圈,是刚盖的几栋高楼,新新的,独独的。若将它们排在一起看,简直像老中青三代!高的在外,像卫士一般挡着冬日的风,但也挡住了春日、夏日、秋日斜射来的阳光,终日晒不到阳光,里面的一圈,只能阴阴地接受现实。即便春天,万物复苏了,也只能一动不动地立在阴冷的暗处。长年累月的背阴已把它们变得黯淡,在每一个白天,它们都像是过着没有白天的黎明,永远介乎在亮与不亮之间。这样的命运,难免让人唏嘘,若让它们重新选择,它们肯定不会再到这里,但去别的地方一定就会好吗,我想也未必,随着时间推移,那些早先的东西,必定都会被后来的东西推倒。
记得前些年,老院里还住几家人。每到春天,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会在门外捯饬花草,她脱掉袄子,把那些植物铲起来,剪掉多余根须,然后重新换土、浇水。她还养了几只小狗,黑乎乎的小土狗,总一摇一摇地跑动,一颤一颤地奶叫。有时下午放学,巷子里的几个小男孩会跑来追小狗玩,小狗钻这儿钻那儿,耍得小男孩,把边上搁的电动自行车直碰得嗡嗡叫。
后来,在疫情开始的前一年,老院里最后一家护他周全的人也搬走了,那时起,这儿彻底没人经管。就像此时,几只常光顾的麻雀,正歇落在残存的瓦檐上,叽叽喳喳的,像是在相互问候。我刚走到窗边,看向那几只麻雀,自认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它们却机警地飞走。不一会儿,一只白色的蝴蝶,又从远处飞到我面前,像一张飘飘悠悠的纸片,从老院子的墙头钻了进去。我高兴极了,因为花的使者来了,它会把春天的讯息带进去的,我便一直没挪脚,从它落下去的地方盯着。一节课间的功夫,起起落落的白纸片就从另一头走了。
从春天往后过,并不都是向前走,比如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夜,父亲带着病已然挺过了寒冷的冬天,却在二月离开了我们。谁能说世间的路数,是我们所掌控的呢。同样,一场倒春寒,也能把先前积攒的暖意和对未来的憧憬彻底收走。
风像中了魔,呼呼地从城外肆虐进城内,凶巴巴地冲进巷子。电线在高处被吹得咯咯作响,伞盖一般的泡桐顶子也扶不住自己,一会被吹的脸面朝天,一会儿被吹得胳膊和脑袋乱缠乱打。在恶风里,一会儿谁家的门窗,嘭一声关上;一会儿谁家的碗、碟子,咣当一声落地;一会儿谁家的房子、树,吱吱地被推伤腰脚。大风把人都吹进了屋,街上少有人走。角落里的老院子,却静静地敞开自己的门窗,从房顶塌倒的几处窟窿看去,他似乎正在用眼睛和嘴巴邀请风,只是喊声没有气力,没有一声响亮的“咣当”大。他累了,你看,他让那些旺盛的野藤顺墙和瓦檐攀爬,好早点覆盖住自己。再看,几处窟窿边上,一堆堆杂乱的瓦片,已经压得木椽低下了脑袋,陷下了身子,木椽似乎在用最后一根指头苦苦地撑连。这绝对是一个走向一生最后时间的事物。
随后的日子,雨真的来了,一连几天的雨,打落了一树树的花,气温骤降八九度,颇有些冬天反扑的味道。我无意春雨的滋润万物,赶紧走上楼去看望隔壁的老院子,雨中他正孤独地暴露在野地里,湿漉漉的,被雨水打湿而变成的一团黑色,也把他重重地裹压,我分明地感受到他的冷,和眼神的无助。这种感觉,与这些年里,从病床上一一送走父亲、大爹、三爹、姑爹、大舅时的情形有些像,同样的无可奈何,永远的无法释怀。
借助雨,老院子裸露的椽梁上,爬满了一截截泛绿的新长的苔藓,或许它才是来解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