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牛山

壬寅初夏，平生第一次登牛山，其景、其情，至今历历在目，难以搁下。牛山之高，借用“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状之，贴切依然。牛山之雄，用“极目斜阳兴废远，樵人指点是牛山”赞之，仍然仰止。

当我走近的时候，朝阳正清澈如水地推来，一波波地将满载世人之舟抛远，逐渐地，我与山中的生灵开始互通。沐浴初阳，一切皆景。对岸那些静谧的山体，首先显出一片空灵、葱郁，并透来一股子广博、一股子秀美，仿佛偶遇了晨起洗漱的姑娘。悄悄地，她就在我中了，我也在她中了。倘若画家执笔，宣纸上一定是一幅绵绵的写意。接下来，风携着草木树虫的气息，也扑来了，这是它们发现了我，在跟我招呼。而路却恃才傲物，七绕八拐地隐进茫茫之中，不让我寻出端倪走一条捷径。

随着深入后的熟络，攀高的太阳穿过枝杈，在我的脚下斑驳出一地碎影。我只轻轻地跺了一下，躺在地上的碎影便像花一般被唤醒，活脱脱地荡漾。身在高崖，漫山的绿色仿佛触手可及的流体，自高而下像瀑布一样倾泻，有万马奔腾之势。再俯瞰山底，那些割去庄稼的土坡，则皱巴地露着干黄，一个个单薄地相互守望，宛如奉献完一生乳汁的老妪在苦等。

诗人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应这儿，倒也恰当。一路两旁，白的、黄的野花，一小朵一小朵地绽着，和着山风正款款地摇曳。林下，几垄玫瑰也紫红紫红地渲染，铺张。像花溪一样潺潺有声，像女子一样翩翩起舞。真是登高有意，花开有情。

旋上几道越来越紧的弯后，我到达了山顶。俗话说“山高人为峰”，我不知道这句话，已被多少人引用过多少次，但肯定的是此种感慨，只有身临其境，才会由衷而发。山高有灵。历经千年的朱雀寺，和一代代在晨钟暮鼓、春秋更替里的法师，便是这牛山的灵光。还未进寺，内心已腾起一股肃穆，一股庄重。

山顶无栏，风便拧在一起，似是从天门而来。惊诧之际，云在飞，松在吼，阵阵涛声一浪一浪，仿佛卷起了千层白雪。远山如影，遮在缭绕的间隙；凡尘似点，落在缥缈的极目；树在逐流，虫在飘摇。一立千年的古寺，在不言中教人恒远和皆空。在这一种境界里，人或许才能真正地放下，真正地感念万物。

步入寺前小径，地上的苔藓、落的松毛，都似有灵，不忍讨饶。散落的一株两株凌霄花、金银花、和初放的野石榴花、七里花都格外精神。不愧长在佛前的圣地。信步曲径，下了一座小山头后，风声似乎被两脊安排走了。突然，现出了一块土垒之地，直躺躺地从高处下落，宽处三五百米，窄处一二十步，石级曲折、渗水涓涓。这是一处玫瑰园和茶园，有两者套种的，也有各自为块的。此时，来得刚好！花开正艳，茶绿冒芽，阳光不移，水气氤氲，蜜蜂成群，蚂蚁成军。靠在园边，不用交换什么，就能得到一隅笼人的春天，真是幸福。倘把这样的景致，放进唐诗宋词里，也应是首屈一指。

静静地，找一块虚土蹲下吧，让大地之气进入你的身体。拾一瓣落花捻在手上吧，让一个生命去赏识另一个生命。一睁眼，仿佛满世界都在这儿。一伸手，仿佛刹住了匆匆流年。恍惚中，我混进了时间，不知怎的，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苦难，一幕幕地凑过来，然后一瞬瞬地挣扎飞逝。苦过知甜，寒过知暖。这个插叙，应是赶来告诉我，遇到就要珍惜。

闲坐一会儿，我原路折返，并从侧门进入内寺。一霎间，狭长而拥挤的走廊，拂来了一股沁进大殿墙体、红柱、椽檐、翘角，甚至厢房一株草里的梵音和香火气息。佛家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突然，我明白了佛家清净地和佛渡有缘人的含义。佛不言胜过有言，佛无声胜过有声。世间的复杂，就在于并非每一个人都是集大成者，顺风顺水。世间的苦难，就在于并非每一个人都看透名利，生老病死。“因果”和“空无”，或许是佛最想告诉我们的两点。

瞻仰间，一师傅递来了一杯红茶，其色红润，若琼浆、若琥珀。接上，恰好地帮我抵御了一点山顶的寒气。是时，杯口腾起了一缕缕白雾。吸一小口，满腔的馥郁开始碰撞，碰撞完，草木香与花果香接着萦绕，萦绕余，茶片带着生长的记忆，在水里慢慢地挥发、融合。呷一小口，舌尖醇厚而又丰富，在这丰富中，除了回甘的茶香，我还品出了茶的苦熬，品出了天下人的丰收，品出了手捧粮食后富足的表情。

一杯红茶，果非常物啊！这其中的缘由，或像“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师傅说，山高出好茶。其次是，改良用玫瑰间染了茶色，每年给茶树施“油饼”肥，手工制作不为赚钱。若再有，便是用了牛山的泉水冲泡。经师傅一讲，朱雀茶算是机缘之物了。然而，在寺中，有幸能喝到师傅赠与的茶水，也应是机缘。

世人或许偏爱甜，但对于爱不释手的茶，看明白了，其实也是一个苦物。它们从来都生长在贫瘠的山石间，跟自然斗争一世，愈是艰苦愈卓绝，愈是缺失愈充盈。另外，从采摘到炒制，也是一边割舍一边成熟，一边煎熬一边重生。就算成茶，还是得忍受沸水滚泡。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在人下地前，都让自己先挑选今生剧本，命里的一切，都让提前知道，只为让你无怨无悔。所以，今生是苦是甜，这一遭，总是让你有所留恋，或好过其他。若把这个思想，结合在茶上，茶最终能得到推崇，大概是它自己一点一滴换的吧。

时光须臾，太阳已从檐缝斜滑了下来，不经意地，似乎在告诉我一天将要过去。望望四方上天，再看看匆匆人世，我仿佛落进了一瞬流年。在辗转的流年里，殿前挂的一块儿悬铁，窗棂靠的一根木锤，像守候者一样，清亮亮地将我再次唤醒。

三泡茶毕，我走出了寺门。受益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