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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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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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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闻蛐蛐声

 入夏以来,每到夜深,就从路灯斑驳的窗外,听见了蛐蛐儿声。忽大忽小,一阵一阵地喧腾,仿佛那片小草丛成了它们的家园。
    吱吱,吱吱,搭配夜半的树影月影,多么像一曲乡间小调,令人神往。我想起清人蒲松龄写过蛐蛐,不过,他写的是人生、社会,结局太惨。唐人白居易也写过蛐蛐,他则写的是个人羁旅,漂泊怀人。然而,蛐蛐作为一个意象,几千年以来,一直担任着忧思、哀叹的象征。像今夜,窗外的夜色拥挤、深幽,一切都离我很近,却又很远。     
     五年前,我进了城,一住下便被束缚在水泥楼层之中。当初看上这个房子,是因楼层低,能把地上的一花一草接进屋。比如一间卧室外的两棵碎叶树,四季葱茏,有孩子一样的长势,常常将一两根绿意从窗外伸进来。另一间卧室外的一棵桂花树,每到金秋时节,沁人的香味,能在太阳还没出来时把我润醒。其实,搬这儿来住,母亲似乎比我更熟络,尽管她是想我了才从老家来几日的。一来,她总要先讲讲村里的事情,让我知道知道,然后就出门在小区里转。她知道小区哪个院墙边有紫苏,几株,什么时候挂籽;哪栋楼后有枇杷树,几时花开。甚至,隔壁几家姓啥,干什么的,也能说出一二。紫苏和枇杷叶这些,好理解。那是前年冬天孩子咳嗽,她用了一支烟的功夫,在小区内凑找的。至于隔壁人家,或许是她爱帮人忙闲聊的。这么想来,近几回我刚与隔壁碰上,他们竟对我也一脸笑意,就好解释了。唉,人与人,真是微妙。
     埋在匆忙里,闲功夫只能是海绵中的水,一挤再挤。白天,人跟发条一样进入自己的轨道,城市也跟屏幕一样进入自己的页面。连看不见的风都忙,一会儿东奔一会儿西跑,一会儿携来这味儿,一会携来那味儿,一会儿在这家窗玻璃上打个照面,一会儿又赶到那家送一缕笑面。就算夜色笼来,也不尽然都能照章停下。
     去年冬,有几只猫无家可归,一到夜里,就窜进小区。先是在墙外疯跑,接着在窗外呼叫,一声拖长一声,像充满寒气的月光,萧杀、冷峻。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它们是野的,以为只是几个打闹的家伙。一个晚上我在看书,几声哀嚎后,阳台上咔嚓咔嚓响动,一连半个月都是这般。起初,我没在意。有一早,初阳刚撒来熹微的光线,我到窗口去取晾干的衣服。一前一后,两只猫正卧在纸箱子里,露着毛茸茸的灰背。我又惊又喜,等蹑手靠近的时候,呼啦一下,一个长影子像水流一样逃走了。待我再看纸箱时,空空如也,真比我还警惕。
     同在夜里,我看见过一个垃圾站内,几个瘦小的老人,一声不吭地佝着腰用一只手翻捡,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在桶外紧攥着编织袋,脸和脑袋早被桶沿淹了。还是一个夜里,我刚从大马路踏进黑色的巷子,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骑着电动车,看见我就追来停在我旁边,语气恳请地问:“要豇豆不,天黑刚摘的。”我寻声一望,是一个带着疲惫的面孔,再看看车座上,足足码了二三十斤的长豇豆。我愣了一下,大脑里突然冒出几个跟买卖无关的问题,他在哪儿住,儿女都在干什么,家里可有人等……
     夜里,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奔波,也不知道隐去了多少的不为人知。但人生的夜,总是趁人成年后,爬上人的脑袋,住进人剩下的日子,让人在四处无援中孤独地前行。
     记得小时候,大人总爱说暑夜难过。那时候,屋里像蒸笼,大家就一个个从自家屋端椅子,带蒲扇,一伙一浪地坐到车路边等着大地回凉,一坐就是半夜。月光下,半明半掩的谷田拢着车路、田埂、房舍,营造出一片静静的乡间夜,所有的生命似乎都隐匿着跟大地在一呼一吸。当稻谷气息的田风,缓缓拂来时,老汉吸水烟的巴巴声就像一串串珠子,在地上随风滚动;小孩像羊羔,乖乖往母亲的怀里一躺,看着星星、听着蛙声、数着萤火虫,就能缓缓入梦。而干一天活的父母,则还不能闲下,他们要用一蒲扇一蒲扇的风和水田里的夜蚊子,互相牵制着。
     那时候,我抓过蛐蛐。浑身土褐色或土黄色,小如玉米粒,一蹦一蹦的,原地不动时喜欢搓脑门顶上的长须,机灵得很。每当在锅灶下填火,一扯草,柴草堆里的蛐蛐就如雨下,窸窣作响。到地里点苞谷、薅草,脚下的,也是一线接一线蹦跶,像一群群翻跟头的娃娃。先前,我一直不明白鸡进地里在找啥,满是黄土的地里能刨出啥,直到有一次发现一只鸡不停地啄食,才看见它在吃蛐蛐。吃得咕咕乱叫,鸡冠乱抖,跟胆颤了一样。
     那时候,当天空一涂上浅灰,母亲就从地里回来,她一人扯草做饭,一人在厨房的白炽灯下忙碌。黑定,父亲扛着锄头才从门前的墨色里走出来。先是一个锄头把,接着是脑袋,最后是整个父亲。一家人端上碗,都坐在外面,只留堂屋一盏灯光,夜色囚禁的灯下永远有一群扑闪的蛾子。我们端上饭,静静的只有饭声,吃完也没什么说的,父亲继续点上一支烟,母亲给我和弟弟打扇子,约莫二三十分钟,我和弟弟就把瞌睡虫先等来了。
     想想那时候,真好。一家人都在。
     世事难料!十九岁那年,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用不舍又顶起了家,去年弟弟结了婚,也开始了漫长的奔波,来我这儿少了,我到他那儿也少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把我们之间扯淡了。这股力量,似乎还在向我认识的一些人蔓延。就像有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联系着联系着,就成了旁观……我不知道往前走的路上,我们每一个人还能留下些什么。估计,就是慢慢地走向一个人的世界,直到夜色来袭。
     夜色啊,你无情!纵然你包罗万象,是万千终点,但我仍想像小蛐蛐儿一样,拖住你,把今夜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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