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母亲日复一日的忙活就像跟我上学一样,到暑假,才得有几天空闲。她省下一些鸡蛋,再去代销点称几斤砂糖、饼干,挑瓶罐头,然后领着我去看外婆。这样攒下来的串门,一般,父亲不去。
父亲不去的路上,我们折折转转,得一两个小时。我走得慢,母亲常提着东西,还将我甩得老远,尤其是爬坡。我也不知道母亲哪来的劲头,也许是她比我更早地熟悉这条路,熟悉它的长短,熟悉它的气味,以及熟悉留在路上的脚印,所以走得格外合脚、顺畅。每当这时,我就蹲下不走了,故意哭喊等我。母亲站在坡顶,高高地,快挨着了天一样,无奈地哄我说给糖,可一阵子过后,见我不动,就瞬间变了脸色嚷嚷起来。但往往,还没等嚷嚷声沉下来,她就几大步地抢了过来,然后蹲下背着我走。尽管,我已经不轻了。
说实在的,去外婆家的兴奋,我只有走到她们门前的土梁才开始渐烈,才开始能闻见外婆家烟囱的气味,听见外婆说话的声音。尽管,路边的玉米杆,在哗哗地捣乱,我还是能专下心来。那时,串门走亲戚,只有到外婆家母亲才领我,外婆家就跟世界上还存有另一个我家一样,不过,比我家好玩得多。
照例,母亲住一夜才回去。晚上,我去跟还没成家的四舅睡,母亲、外婆和没出嫁的四姨挤在一起,这种睡法,并不是没有多余的床,而是四姨跟我一样,也爱去赶热闹。长时间的不见,一见面,四舅和我都格外的亲切,我们在床上,这儿逗弄一下,那儿逗弄一下,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母亲和外婆她们也睡不着,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一台忘记关掉的收音机,你一句、我一句的。隔着堂屋,她们的说话声又像锅灶旁的雾烟,直通通地冲向黑漆漆的房顶,然后撞上房顶,折到我们的耳边。仿佛她们都是睁着眼睛的,正在把一个夜晚,一顿饭一顿饭地扯长、吃掉。
这种习惯,直到现在,母亲和外婆或姨她们见了,还存在。她们会从牛圈的牛说到鸡圈的鸡,从地里的草说到田里的芝麻,从大舅妈的饭说到小舅妈的衣,从春节的来客说到端午买了几个粽子、煮了几个鸡蛋……
因为是暑假,所以在母亲返回时,我便堂而皇之地留下,并玩上一段日子。
暑假天热,都在无声地长。房外四周,看得见的庄稼,葱葱郁郁得像一片绿海。大大小小的树,顶着伞盖一般的枝叶,像奔跑在绿海中的马、驴子,甚至是地头看守的人。小鸡褪去了细绒,藏起了童话中的面孔,露出结实的骨骼,并扎上了一根根短羽,成天跑得看不见影儿。小牛的食量也变得惊人,放牛的时候,它不黏在母牛的屁股后了,而会独自地冲进草地,吃到很远的地方。拨开草丛,青蛙、瓢虫、臭屁虫、蜗牛……也都在忙碌地进食,或肆意地繁衍。泥土里的根,白嫩嫩地各自交织着,吮吸着,根上的瓜秧,藤蔓似的匍匐,圆球一样的小瓜蛋儿,就藏在叶子下做着长大的梦。
外婆她们这儿,地广人稀,一个大土梁下,也就是七八户人家。不像我们那儿,挤挤挨挨,成天看房子。房舍稀疏了,四处就能藏住秘密,在茂盛的夏天,这些秘密会东一个、西一个地等着你来找寻,不然,夏天后,它们还是得归还给大地。外婆家门前有个堰塘,堰塘很大,与我们小学的操场差不多,水汪汪的一面大镜子,镜子上悬着一片片高矮不一的荷叶,绿叶中藏了一朵两朵的粉花,叶像是鱼儿、虾米的伞,花像是蜻蜓、蝴蝶的家。特别漂亮。可外婆怕我悄悄下水,就天天告诫我,不要靠近,更不要学着表哥他们下堰塘洗澡。为此,她编了很多恐怖的故事给我讲,最使我害怕的,莫过于几年前谁谁在那洗澡,最后怎么怎么淹死了之类。人小的我,听后,竟都信了。
表哥他们大些,有大舅家的,有二舅家的,还有就是几个表弟。我一去,爱循着各家表哥混。谁得了玩意儿,我就离开这家到那家。谁得了好吃的,我又从那家凑到这家。但到了吃饭的时候,或天黑睡觉,外婆的喊叫声就会准时地出现,一遍一遍的喊声,如滚滚的波浪,直到我应了声,浪潮才退去。
有一回,门头梁的西瓜熟一段时间了。大表哥给我们这些小的一指,我顺着他的方向,一瞅,果然一大片玉米地的中间,裸露出了一大块儿半绿半泥土状的地。表哥说,那就是西瓜地。说着,就攥起手形似的“望远镜”,装作侦查,边侦查边喊叫。哇,好大的西瓜,一个、两个、三个。我们也学着样子玩儿,可我就是没看见一个西瓜,只看到了正午的一片炽烈。
跟着表哥,我们先从梁底的玉米地钻进去,发起冲锋。高、密的玉米,如整齐而强壮的队列,我们光着上身,没有武装好,被玉米叶子割得直疼。表哥说,想要吃西瓜,这点苦还受不住?于是,我们四人的小队,又继续潜在玉米地里前进。擦撞过的玉米秆、叶,得意地在我们身后咔嚓咔嚓直笑。
当我们马上快摸过玉米地的时候,表哥停下,又开始了侦查。透过玉米秆的间隙,一大片的瓜地静静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秧秧的瓜蔓,长长地爬着,有的瘦小,有的丰盈。但中午的太阳像火,描出了光焰,翠绿的蔓子变成了半白。斜着的坡地,也一直向上拓展,衬得天又矮又蓝。不好,我发现了一个瓜棚,表哥起身看了一下,告诉我们这时没人,看瓜的都回去吃饭了。我还是害怕,追问表哥这是谁家的地,免得被抓后不放我们走。表哥想了一下说,是学校底下,你也喊外爷家的。我一听喊外爷,一蹦,就落入了地里,随便抱起一个,又蹦回玉米地躲下。我的打法,简直乱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看势不对,也赶紧蹦进西瓜地。其时,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挑西瓜时,抱起瓜来拍打一样,而他们,却一个个面不改色。
几分钟的功夫,我们一人抱了一个,就像打了胜仗似的原路返回。等我们下到梁底,一个个才大胆起来,不那么害怕了,都把西瓜扛在肩上,大步地前进。在太阳下,我们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像四个捡了宝的小泥鳅,异常兴奋。
这一次偷西瓜,我认为神不知鬼不觉,配合很好,但表哥却说不能再去了。后来,一直到懂事,真就没了第二次。或许,这就是生活不可复制,一切都是随缘。
表哥大些,懂事得早,每天除了给舅他们做饭,还要放牛、喂猪。吃罢下午饭,太阳依旧很烈,像一头牛犊,不服驯化。一般,我们不硬拼,先在阴凉处躲起来,让房檐下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把它熬老、熬尽。然后再跑出来,解开牛绳去放牛。也就是放牛,我踏遍了外婆她们这儿的四处,对她们这儿的一点一滴,重新而全面地认识。什么骑牛、斗昆虫,什么野果子在哪儿,味道如何,我都玩过,找过、尝过。倘遇到绿的果子,我们还做上记号,下次再来光顾。
那时,路边长着一种狗尾草,特别的旺盛,走过的时候,总要揪上一大把,或学着表哥编个眼睛,或编个帽子……我所不知道的玩法,很多,新鲜极了。
在一种贴地的草下,竟还长了一种野果。它的叶片密密地铺在地上,其形、色很像一片片的大茶叶子,绿油油的。扒开叶子,是黑褐色的匍匐茎,像一条僵的爬行虫。在茎下面,土层的表面就潜伏着一个个弹珠那么大的果子,他们叫锅巴崖(方言ái)。前几年,我浓地回忆起小时候,才想着查出它,叫地枇杷。起先,没有成熟时,那些小疙瘩儿,墨绿色的,摸起来硬邦邦。成熟后,就泛出一点土红,鼓鼓囊囊的,摸起来也软。
摘它,需要趴着,高撅起屁股,或直接扑在草堆上。经常,还没等它老熟,我们就顺着小果子,一个个摸,外婆常笑着称我们是在给它号脉。刚摘起的,略带有残土,拍掉残土,我们用狗尾草的茎将其穿起来,十几个一串,一串串的,像糖葫芦。待我们找得差不多了,就提着串串,到小沟边,撩起水来冲洗。清凉凉的水,把一个个野果,洗得胖胖嘟嘟,很是诱人。等全部洗完,我们就提着狗尾草,一颗颗地吃着我们的战利品,甜丝丝的。现在想来,也只能是回味了。我们在吃,牛也忙着在吃,野果的甜味冲淡了枯燥的放牛,也丰盈了我的暑假。
有回,我馋起了地枇杷。大中午的,就跟表哥们去找。我们顺着沟出发,一路淌着水玩。沟里耷拉下来的藤蔓,比比皆是,有时一条小白花垂下来,有时是小红花,但我们无暇顾及。就那次,我们在石缝边,还看见了一条长虫褪去的皮,吓得我们跳出水沟,慌忙逃窜。
逃跑的时候,我们又在另一条沟边,发现了几棵野枣。矮矮的刺枝,纽扣一样的小叶子,很像瘦金体的字画。在刺枝上,我们发现了一颗、两颗的枣子,这些枣子瘦小但水灵,就像上天,给我们了一颗颗惊魂未定的赏赐。我们小心地摘下来,滑溜溜硬乎乎的,吃起来脆中带酸,酸中略甜。真是难得的美味,果肉吃完了,我们把核还含在嘴里,不忍吐去。
还有三种吃的,也是野的。一个叫羊奶子,一个叫马泡儿,一个叫刺莓。前两种都在地边,混在庄稼里,孤零零的一秧两秧,而后一种则在背阴的坡崖处,也少。
羊奶子,长在瘦纤纤的一种草下,草样像矮的牵牛花,条是条,叶是叶。但在草的根部,就藏着一个个单肚葫芦,烟头大小的果实。绿绿的,捏在手上看,更像净瓶的模样。剥开它的外皮,便露出嫩的白肉,霎时溢出牛乳一样的汁液,飘来一股清甜的气味。吃下,软绵、淡甜,可惜我们那儿没有。吃羊奶子,要找嫩的,老了的,吃在嘴里,就像棉套子,难以下咽。
马泡儿,是一种野生的香瓜。第一眼,只能看见刺融融的茎叶,藤蔓一样的外表,两三米长,贴在地上。顺着蔓,才能找到乒乓球一般大的瓜蛋儿。熟了的,也只有这么大,表皮软软的,不易破裂,揉搓起来犹如一个水球。砸开,有瓜香,但籽多肉少,吃起来香甜,就是吃不过瘾。
刺莓,顾名思义,莓身是刺,让人望而生畏。但实际上,刺只在它的枝叶处。它的刺条不是木本的,细长细长,一年一生,折断一截有汁冒出。每一根细条,都从发端垂下,一两米长,秋千绳一般荡着。在高的发端处,一小扎一小扎的刺莓,直晃晃地挑在半空,有意无意地挑逗着下面路过的小孩儿。外婆家房后的高处就有一丛。有一回,外婆看出了我的意图,便搭梯子,给我摘了几扎。每一扎指头大小,由一粒粒晶莹的颗颗儿聚在一起,七八粒、上十粒不等,如颗颗儿红的、黑的马上破皮而出的果冻,美艳极了,小巧极了。让人拿在手上,长时间的不忍下嘴……
如果说在我待的几十天里,还有什么趣味没有尝到,估计,就剩抓堰塘里的鱼儿、虾米,以及折水中那肥硕诱人的莲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