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轮替,一场头秋雨,率先住进人们的眼睛、耳朵,甚至白天、夜晚,慢性子一般和最后的夏谈判,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一段时间后,当如春的阳光洒下点点金黄,空气弥漫馥郁桂香,秋天才算真的到来。天变高了,仿佛大海一般幽蓝;云变淡了,仿佛诗歌一般宁静。
望着窗外深远的天,仅需一个引子,一些念想,就会如秋水一般漫涨。于是,人就跟着亦水亦岸地向前,一直走到炊烟飘起的山脚。不得不说,秋天是最能使人思绪翩跹的季节。老家是个大村社,在土坡、水田跟小河的之间,四目环山,所处之地很像个舒适的摇篮。我身上流淌的血液,和肺腑的气息都与那儿一脉相连。这个时节,乡亲们的田地,估计已栽下了冬油菜,撒下了冬小麦。举头眺望,应该是一副静寂的,空阔的,稀疏的和希望的油画。
母亲一定在她的菜园子里侍弄着。一个人,一块园子,一座村庄映衬,一段光阴旁观。她或把外衣挂在笼系上,远远地匐进土里栽菜。或攥着锄头,半弯着薅苗、松土。被拉长了的影子,单单的,如立不起来的一截稻草。在混熟的面孔里,大概只有被晒热的地气,蹦跳蚂蚱,和一锄一锄薅掉的草。
园子里的蒜苗,肯定如指头一般粗实了,若拔几根回去,炒碗鸡蛋米饭,绝对是一个香,一个难忘。上海青,小白菜,这时候扎稳了根,也长得贼快了,几乎一天一个样。它们吸饱了阳光和水分,如一个个嫩生生的崽子。提上泛黄或沾点泥屑的竹篮进地,揪几颗,再回家将菜籽油烧过,刺啦一声,稍荡两下装盘,其颜色馋人得很。青得出水,白得如玉。能尝出甜味,品出秋色。
园子里还有两宝,一个是姜,一个是小辣椒,犬牙形那种,能长老、长红的辣椒。挖出姜以后,每顿炒菜,切丁儿炝油,能锦上添不少的花。新挖的姜,母亲总喜欢分一点给四邻尝鲜,一家两三柄地送去,邻里的情味就溢出来了。辣椒是不急着吃的,搁在地里,让它边跟着太阳玩边自己老去,等红了全身后,再摘回家用针线串成串,挂在通风的房檐下晾。平时炒菜扯几角,多剩的就留到腊月,用铁锅炕干,石臼捣碎,过年吃油辣子。至于青辣椒,摘了炒酱豆,或剁碎做青椒酱,味道都不错。
园边的角,母亲喜欢种几窝冬瓜。这个时候,冬瓜蔓子已蔫黄蔫黄地趴在地上,大限将至的样子。大冬瓜,个个覆满白灰,熟透了似的坐在地上或草堆上。别看它们不金贵,可一生幸福。悠哉地散枝,悠哉地教子,悠哉地老去,惯看风雨斜阳,惯听鸡鸣狗吠。慢慢悠悠,却长长久久。摘回家,一般吃不上,往灶火门后一丢,一两个月都坏不了。等孩子们回家了,人突然多了,它就成了一道菜。切开去皮,剁小块儿炖骨头,炉火瓦房,铁锅慢炖。渐渐地,香气一丝一缕填饱空间,咕嘟咕嘟,呼噜呼噜。肉酥烂了,冬瓜软糯了,肉红、汤清、冬瓜白,出锅再撒点儿刚长出的香菜,简直不可辜负。
灶角落的酸菜缸,这时候也藏着一道美味,那就是萝卜缨浆水。母亲做的浆水,永远是一流的。她把这时节,刚长起两拃的萝卜缨,拔回来淘洗晾晒,然后滚开水,趁半熟入缸,再和点熟的清面水倒入,直至没过烫变了色的萝卜缨,最后封缸,交给时间。约三四天的发酵,便可吃。捏一把酸菜切碎,配蒜苗、姜末、干红椒、猪油,待油热大火炒香,加一小碗浆水煮沸。用其调面、调拌汤,或玉米面搅团,堪称绝配。吃一口,满牙的浅酸、脆爽、炝辣,些许本地萝卜的烈,堪比舌尖上的美味和乡愁。若用大铁锅,烧柴火,做一顿酸菜米饭,更是久久的回味。
母亲的厨房里,最不缺这些坛坛罐罐,它们都是母亲的宝贝疙瘩,事实也是如此。打开一个盖子,是吃的,再打开一个盖子,也是吃的。用黄豆或胡豆晒成的酱,就装在这某个里。蒜苗炒酱豆,青椒炒酱豆,这两道除了香气萦人,浓郁酱香,还有厚重诱人的色泽。夹馍馍、饼子可以,当菜吃米饭可以,干拌面条也可以。
渣辣,也在这个季节。把晾干的玉米颗儿,驮到机房磨成细珍子,筛净,分出珍和面。珍熬稀饭吃,用其做红薯糊肚、糊肚面,不赖。面就只能当作面铺或搅搅团。其实,把玉米珍炒熟,冷却后,加入适量的盐、姜末、红椒碎,密封起来腌制,也是一道菜,美其名曰渣辣子,和回锅肉一起炒着吃,美得很。辣香、辣香,嚼劲十足,风味醇厚。吃过的人,估计再吃一次嫌少,十次不嫌多。
母亲的坛坛罐罐里,每年都有这几样。每当我问她,你做这么多吃得完不,她就指着这些罐罐说,知道你爱吃就给你预备了一点,你姨一点,舅一点……看看,算起来的话,估计还不够呢。我听了,总是先笑了,接着心酸了。
秋天,或许还有诗人的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但在这云淡风轻、昼短夜长的季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母亲,以及在老家时的情形,也许,秋天的味道里本该有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