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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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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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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草一样贴着大地活着

 

城市里摆设的草,根脚不深,浅浅的一星半点,连不起片,成不了势,其样很像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寄居。相反,山村乡野、沟沟梁梁、坡坡土土的草,一年一年,却长成了一个个不变的模样。

冬天,万木落尽,村庄四周高的密的草跟着枯落,没了风吹草动的掩体,一切都被迫敞开。站在高处,一条沟的走向,一面坡的头尾,甚至一村的脉络骨骼,都会如沙盘一样清楚地呈现。谁家房后有几间厕所,几间快倒掉的土房,几口又过了一岁的人,甚至他们家的狗咬了几声,猫逮了几只老鼠,也能掌握。

尽管如此,春天一到,又是生机勃勃、树深草茂的开始。当南边刚拂来第一缕风,天上落第一星雨,满黄土下的根,就蠢蠢欲动起来。几个周的日子吧,放眼土坡,绿色会像春水一样漫涨。届时,风驰骋在一浪一浪的绿上,惊骇得很。在荡漾的春天,无论哪个城里人回乡,嘴里总是一个一个的惊叹,看哪一棵草都觉得眼馋,看哪一坡、哪一地边,哪一泥路都觉得亲切。

但小时候的那些年,对于浪似的草海,我是没有感觉的,也并不认为它们是大地的画师,亦或对枯燥的调剂。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在为吃的、为活的而忙,大人有大人的事,小娃有小娃的事。

放牛、放羊、拔草喂猪,这些就是小娃的事。在青黄不接和天长夜短的春季,每天都得做,不管你喜不喜欢。牛羊赶到野地里,它们会自己去吃,拔猪草就不行,得蹲下一手一手揪,猪的肚子一日三顿,人就得一日出去准备三趟。那时候,我一直不知道用草喂出来的肉是什么味道,估计是美的,因为要把一头猪喂大,得需要好几大房子甚至更多的水草。至于草的味道,我却不相信只有猪知道,每一个农村娃应该也知道。酸酸草是酸的,茅针是棉的,茅根是甜的,地枇杷是幸福的……当活儿做完,面对烤得像火一样的屋外也不怕,趴在沟边,撅起屁股在一种形似茶叶的草茎下掏,顺着胡豆大的疙瘩一个个捏、一个个号,再用狗尾草把熟的串起来,等一串串满,一吊红红的地枇杷疙瘩儿,就攒成了糖葫芦的样子,这种馋嘴的满足能抵抗一个个焖锅似的三伏天。

草是柔弱的,也是忍耐的,更是不离不弃的,这是我最初对草和人生的看法。

八九岁时,母亲领我卖过草,卖给开鱼场的,一斤五分钱,瓷瓷实实一蛇皮口袋卖三四元,一天最多挣十几元。大热的暑假,一睁开眼,就被母亲喊走,一开始我们拔房四周的草,后来拔村外的,再后来闲的人都来拔卖。草多的时候,鱼场老板就对着一袋袋草挑三拣四。有一回几个老人拔的草,人家不要,好说歹说,大家一起求情说,人家板着脸还是不要,说法是鱼不吃,结果气得老人没话说,草连着口袋就一起扔到了河里,顺水流了。为了人家利索的要,利索的给钱,母亲就把我领进苞谷地里拔一种宽嫩的草。那苞谷地可不会心疼人,刺溜溜儿的苞谷叶,蒸笼似的苞谷行,只要你钻进去,就一定能体会什么是又闷又烤,又割又痒。那时候,母亲常给我讲,以后不好好上学,天天得过这样的日子。我总是半懂似的,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用草换补生活,还有一件就是搓草绳、打草帘。那些年,村外有几个砖厂,他们定期到村里来收草帘,五角钱一个,于是,一些大人和小娃就盯上了。他们要求的草帘,两米长一米宽,用草绳穿稻草编,厚厚实实才能算。每天一放学,村里的小娃们就学着大娃们的样搓草绳。大家坐在小板凳上搓,一伙一伙地靠在树荫下、水沟边、房背后,一根草接一根草掺,一手掌赶一手掌搓,忍着满手通红,直到天黑有人带头喊回家写作业了才停。打草帘这个活儿,小娃们干不来,需要顺草、铺草、穿绳,不会弄反倒帮倒忙。一个熟练的母亲,一天不干其他啥,最多也只能打二十多个。可这二十多个草帘,得需要棉线一样细盘得跟篮球一样大的草绳疙瘩三四个,另再加一大堆的稻草。一般,稻草是充足的,绳儿现搓现用,绳儿用完时,就停下帮忙搓,搓够了再打。一家人忙碌四五个月,孩子一学期的书费,庄稼地一料的籽种化肥,零散的头疼脑热,差不多才有着落。那时候的来钱路,真的很窄,也真是靠一角一角攒的,一颗汗水一颗汗水流的。

我外婆曾给我讲,说她小时候在坝里亲戚家寄过,其实就是指我们那一带。说坝里人,一年都没有柴烧,大人忙不过来时,就把捡柴做饭这个任务派给娃们。坝里不比山里,找柴确实是件难活,大多数的都是割草回去烧,吃一顿饭得烧两笼子草,饭吃完,手上、身上、头上都是草味土味。

我出生以后,村里虽然有石炭卖,没有再去大规模地捡柴烧了,但每年冬月农闲,一些苦惯了的老人和五保户,还是会去野地里捡柴草。早饭罢就向村外出发,一手拿镰子,一手拿绳子。地边的干蒿子,干刺条、牛筋草……凡能烧的都往回捡往回捆。每当那些老人,捡一捆腰粗的柴草往回扛的时候,太阳基本也斜了。你看去,他们准是一身的灰,瘦柴一样的人形拖着瘦柴一样的人影,从村外一步一步移近,静静地进村子,静静地回到自己家,再静静地搁下柴草靠在椅子上喝水、舒展。

用草填灶,是没办法的过处,估计灶王爷也不喜欢。一把火里烟大、火短,噼里啪啦响,灰灰草草一地,灶前总不利索。但这没法,灶王爷是知道的,因为有些时候人只能是为了一顿饭活着。当村里这些为活着而活着的人,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一生时,每每喜欢用野地里的草来比自己的命,说完草命,然后就默默的一句话也没了。

关于草的命和草的活劲儿,在农村住过的人应该是知道的,除了一生的卑微艰辛,还应有一股子顽强。当庄稼地里长个草,我们拔后让太阳逐个晒蔫,只要有一场雨或一夜露水,它们就能活过来。有一年,我大舅他们家麦地长了密密的鸡冠草,一大块地,五六亩左右。他们俩从二三月一直薅到了四五月,从一个个草的脑袋,薅到了一朵朵开花,草薅一茬长一茬,急得我大舅妈把两头牛牵到地边,让其帮忙消化。

草命硬的时候,你看它们表面死了,其实都还活着。那些年,一料庄稼收完,一些村人就会点火去烧沟边、地边的草,烈火熊熊,草灰殆尽。可两三周后,灰底下仍是一个个草头。再大些,村上代销点里,卖了一种农药叫枯草剂,把这种农药兑水往草上一喷,两三天功夫,草就被折磨死了,白白的一地,寸草不生。可淋过几个雨水后,翻地时细瞅去,深处的根都还活着。有些人看见了活的根,嘴里就骂骂咧咧地咒,“狗日的,代销点的心黑。”

十九岁那年,父亲走了,母亲的眼泪流干了。后来我们就到外地去了几个月,繁忙的打工生活才赶走了一些痛苦,回来的时候,门前被高矮不一的草遮了。推开门,迎面一股子霉味儿,我们把门窗全部打开,又把屋里清扫了一遍,才感觉像了个家。最后在清理院坝草的时候,母亲一边锄一边说,这草在给咱们看家呢,你爸也在,去,把院坝角角儿的那点留下。一句话,把大家又惹得眼泪巴巴的。从那以后,我渐渐明白,草是一个不死的生命,更是草命人的寄托。

一棵草,一辈子里的不易,我们不能全部看见。烟云一样的辉煌,我们也不能全部看见。我们看它们的时候,它们总平静地贴在大地上,一声不吭。如果说它们能在苦中活出甜味,那一定是也明白了生命的醇厚。如果说能在苦中仍对世间有留恋,那一定是对活着的不辜负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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