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上班的路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树,有的像巨人一样立在街旁俯瞰世间,有的像家人一样并在一起守望,还有的伞一样撑在左右人家门前遮风挡阳……
早二月,春寒料峭,天下物还未全部唤醒,小区对面垃圾站侧的玉兰,一树白花领跑似的傲然绽放。看见它的霎时,就感觉春天已有模有样地来到了身边。
三月,春风浩荡,暖和了不少。夜里十一点,繁忙的巷口依旧灯火通明,小吃车像卫队一样排在街的两边等待受阅。买卖声、往来声,像潮水一样赶着。夺路而过,蓦然之间,自己也成了吃着和被吃着夜色的人。
巷口有一棵泡桐,十七八米高,四五个大人合围那么粗,是我一直在意的对象,就像这条街上的老房子、老熟人。它高高地立在那,从早到晚、从春到秋地陪着附近人群上班下班。一天夜里,风有点儿扯人的头发,借着回家的路灯走到这儿时,远远地看见泡桐花落满了一地,紫扑扑的,像一个个惊魂未定的娃娃。抬头,还在生长的叶子间,一朵朵带托的紫花正在重重下坠,擦碰得啪啪一团。紫花拖着光影,流星一般撞向地面,砰的一声又弹起再落下。顷刻之间,地面上就像有无数个子弹炸开,砰砰砰的一片声响。风有罪。我看着,停下了自己,四周的人依旧在吃着夜色,树依旧孤身地在和风搏斗。
四五月,路上的枇杷熟了。一家门前开了个把月的店,由于经营的缘故关了,但他家门前的枇杷却长势旺盛。每天路过至此,我会操心一眼店铺转出去了没,枇杷泛红了没,结果店铺始终合着门,枇杷空洞地红了一树。于是我又看着熟透的枇杷,一颗一颗被野鸟叼走,一颗一颗坠地被踩碎。
这一路的枇杷,有一树小,在路口一个打烧饼的摊子后。树很羸弱,叶子瘦小,枝干也瘦小,像一个被吸干奶水而苦苦支撑的母亲。卖烧饼的有一只羊,平时他们把羊拴在枇杷树上,羊没有草吃,就围着树转,咩咩地鼓着眼睛。物可能出自了类聚,羊也很瘦小,过往的人或许看出了羊的哀伤,卖烧饼的生意也被影响成了瘦小。
也有一棵大的,在幼儿园墙边。这棵树茂盛地从院内伸出来,占据了一大方外面的空间。枇杷鸡蛋那么大,羡煞路人。隔着皮能看见枇杷的水灵,跟院墙内的小孩儿脸蛋一样的水灵,但一熟,总会在某个夜晚不见踪影,我怀疑是被看大门的摘了,再分给了园里的老师。
五六月,夏天到了。吃完早饭,太阳就把人们封在家里,而封不住的石榴花顶着烈日开放,很是漂亮。花红得像一团火苗,盈盈地在葱茏里闪动。
石榴树下,有两个摊贩,一个是修摩托的,一个是卖粽子、糍粑的。修摩托的在左边,门前浸得漆黑,在他那边的石榴树估计有些遭罪。卖粽子的在右边,是一对老人,他们把蜂窝炉子靠在树边,估计这棵也不怎么好受。老人的生意做得简单。炉子上坐一口铁锅,铁锅旁支一个案子。铁锅上经常预备三两个冒着热气的糍粑,七八个热的粽子,一旁的案子上则堆几个冷粽子和一台秤。瞅望石榴花的时间多了,也发现了两老人生意的艰难。
这段路有一截没有灯,没灯的地方有两棵梧桐。它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树,一棵儿孙满堂的样子枝繁叶茂,一棵去年被锯了冠,独独的半截。当你同时定格住这两棵树时,一定能体会到什么是同名不同命。
夏天过完,三两场秋雨后,路上经常躺一些枯叶碎枝。在起风夜里,我眼瞅过风把树叶一片片揪下来,再狂暴地乱扔一地。每至此,我总想,树难受清洁工肯定也难受。当清洁工一声不吭地一天天扫完树上的残叶碎枝时,他也悄无声息地把树和街道的重置归零键摁下了。
于是,我开始告别树朋友。我先看了一眼泡桐,泡桐也望了一眼我。没了风度翩翩和大叶波澜,它显得苍老,好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望它的时候,忍不住地想起了那个春天的夜。
石榴树也只剩下土色的枝条了,条上没有一丁点气象,干巴巴的像木乃伊的手指。树下的两老人还在被生活熬着,只不过加了一把侧挡抵御的伞。枇杷的叶子还绿,有花在开,没想到这位母亲似的树在提早准备。小白花一簇一簇,亮人的眼睛,黑的蕊丝丝点点,像用写小楷的笔添上去的。时有蜜蜂飞过,也时有花瓣坠落。做准备的还有玉兰,它的叶子虽掉光了,但毛绒绒的苞却一个个贴满枝条……
数着日子,一年终是要到底了,一年中甘心的不甘心的,舍得的不舍得的都即将过去。回首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在原地耗掉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年,这种感受有些落寞,除了自己,或许没有第二个人发觉和在意。
短暂的季节,同时把树的一次生命也带到了底。不出意外,大多数的明年仍会在春天长叶开花,秋天结果,冬天凋零。来是奔着去,去又是奔着来,来来去去构成了树的一年一年。
看着树的轮回,我陷入了不安和紧张之中。对于树,我可能耐活些,但对于长天,我又是那么的短暂。当我窥探树时,长天窥探着我,宇宙又窥探着长天,谁能说自己不是走在来和去的路上,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罢了。想到这儿,我不再觉得自己比树和其他物高贵在哪儿了,更不害怕来去后的无我了,因为在树的轮回里,我看见了未来百年、甚至千年的世界模样。
顿悟之后,我提前构思起一辈子的其余时间,阔远而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