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十月
小时候在乡下生活,那些朴素的、富有美的记忆很多,让人难以忘却。十月,地里的风还带着些温热,路边的草仍一水深绿,卸了货的坡地刚翻,松松软软、湿湿润润。阳光撒下来,一面面土梁明亮且安静,田字格一样的土地上,麦苗舒服地眯着眼打盹儿。梁底下点似的放牛人,任牛自己去找吃的,也舒服地眯着眼打盹儿。蓝天和白云像镜框里的装饰,炊烟没飘起的时候,搁在田边、地边或路边的瓦房子也像是装饰。那时候,天底下不能当装饰的,或许只有“长脚”自己走的太阳,和到处跑的风。出了村子,眼前是一条条土路,每一条都通往一块坡地,其中我认得三条,那是我们一家常走的,分别连着我们家的三块坡地。十月的土路不干硬,露水带出的潮气,像小孩儿软乎的脸蛋。走在路上,能遇到一路匍匐的牵牛花,这草一样的牵牛花,可是这个时节乡野最美的花,尽管不受大人重视。它们喇叭似的、繁盛地散在杂草丛间,像一群穿着碎花的女孩在野地里玩闹,玩着捉迷藏,玩着吹蒲公英的绒,还一个劲儿地说笑。太阳照在牵牛花上,美就“清水出芙蓉”了。红生出了艳,紫生出了烟,仿佛戏台上的女子一样,一朵领头,一大片就高高低低地碎步绕场,水袖翩跹。在时光里,一朵有一朵的舞姿,一朵有一朵的生命,大朵的盈盈裙舞,小朵的款款步舞,谁也不愿辜负了属于自己的一辈子。虽然,这只是在一个野地。若下一场雨,天便阴沉下来,分不出早中晚了,肚子饿便是时间。牛毛一样的雨丝,一下就是几天,鸟不飞了,躲进树杈的窝里,一村庄的人不动了,困进一个个房里。女人忙着缝补衣服,男人忙着修理农具,唯一没啥干且憋慌的小孩们,就窜到野地里找乐子。路上的一行牛蹄窝,浅浅地养出一个个水面,像一只只睁着的眼睛,也像一串串在地面上荡起的风铃。蹲下拨开草堆,不知啥时生出了肥胖、黑翠的地耳,一大朵一大朵的地耳叠加在一起,诱人得很。看一会儿,绿豆大的圆壳蜗牛和锥壳蜗牛,就拖着线一样的黏液,慢腾腾地顺着苔藓爬过来。不行,地耳可是包包子吃的,不能让蜗牛给毁了,于是七手八脚地改变蜗牛原来的路线,并逮起最后一只放在手上玩弄,往往刚一放手上,蜗牛的欢实劲儿瞬间就没了,一动不动,任凭你怎样哈气或祷告。炊烟升起的黄昏,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当夜色拢来,柴火的气息像长了口舌眼睛一样钻进夜色,呼喊着每一个人赶快回家。夜饭做好了,一家人端着大碗,在橘黄的灯下吃饭,吃得筷子打着碗沿直响,吃得露水不紧不慢地湿了房外的一片。吃完夜饭,月亮皎洁地铺满一地。一切是将睡的样子。三间黑瓦房灰了,半截黄土墙灰了,地上一溜草也灰了,一个个高的事物都拖着长长的灰影子,连出来上茅房的人也有一个灰的影子。终于,大家都贴在了地上,成了平等的。平日里踏不上的房顶,这时候可以趁机踩几脚了,威风的老榆树,也可以被碾压在脚底了……不过,人狂没好事,见好就收吧,脚底下可没长眼,万一下去是一脚黑乎乎的粪,可就完蛋了。十月天,我记得还有两样吃的,挺美。一个是树上的柿子,一个土下的红薯,这两个都是大地的馈赠,疙瘩状,不过柿子圆润些,红薯粗实些,但都是一样的甜,一样的能将平淡转换成幸福。一般,老树结的柿子甜。柿子还未摘去,叶子先光掉了,远远看去,黑黝黝的枝杈,像山水画的墨笔一样,有力地提着一大抓一大抓的红柿子,那些红色是经历时光洗礼后的红,红得稳重,红得端庄,同样也红得诱人。看见了红柿子,就像看见了一家子生活的美满。在农村,柿子树或许是属于某一家的,红柿子可是所有人的,过路人伸手揪两个吃,不用打招呼,就连八哥和麻雀,也经常歇在最顶上,埋着头啄食。至于红薯,从地里收回来后,就堆放在角落,或下到窖里,边吃边打理,不用特殊照顾,是一个好搭配且耐饿的食物。能和米、包谷珍熬稀饭蒸干饭,也能单独搁火里烧、上铁锅蒸。但无论怎样做,熟后的红薯,老远依然能闻见一股子软糯绵甜。夜里,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边看着一晚两集的连续剧,边吃着热气腾腾的蒸红薯。狗在脚下昂着头卧着,猫骨碌着眼睛在老鼠洞外守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漫夜一丝一缕加深,人一天的疲劳在悄然中散去,一屋子的温馨在不知不觉中凝聚。汪曾祺先生曾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我想这就是寻常人的幸福。简单里有真,平常里有暖。走过十月,我不知道人类已走过了多少个,更不知道未来会有哪些画面再流进我的回忆,但那些寻常,一定是可以活出来的,而且每天都可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