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我的祖上是旧社会时从别处搬来的,太死得早,不知道埋哪。婆爷稍好些,活到了六十多,但我出生的迟都没等到。
父亲补说,爷葬后一直没有刻碑文,石匠来了几趟,大爹、二爹、三爹一商量,决定等我出世后取了名再刻,至于再后的孙子、重孙,就算了不等了。果真,我的名字刻在了堂哥们的后边,碑文的最底下一个。
记事起,婆爷那儿就是两堆土包、两块碑文、一排杨树。每逢节气去祭拜他们,再怎么磕头,再怎么长跪,他们就是那样纹丝不动,可尽管如此,我内心的积极性从未减消。年里面,我们要去祭拜两次,一次是三十,一次是正月十五。这两次都去得晚,父亲在世时解释说,这两次目的是送亮,去早了,天没黑蜡烛烧完了,婆爷那儿依旧黑灯瞎火。我听了点头。而清明和正月不一样,去得早,这或许跟“春”有关。这天,除了祭拜扫墓,缅怀先人,家里还要简单地准备一顿吃食。
那时,村中央有一口井,提前一天各家就把水桶、井绳挑来,在井边有说有笑地淘菜、洗肉。一桶水扯上来,另一只空桶放下去,一上一下,绳子吱呦吱呦地唱个不断。早晨的井水,是热的,常常从桶沿丝丝缕缕地冒汗气。各家多半都是淘菜,菜是地里应季的莴笋、老蒜苗、菜薹,肉较少,是过年从牙缝里扣下梁上挂的干肉。可人,都是脱去了厚棉衣,一个个面色红润的乡亲。
清明一早,大约八九点,我的叔辈、堂哥就会在路口吆喝,等着人到齐,一起去给婆爷烧纸、挂清明吊、压白钱纸。不光我们四门人是这样,其他家族也是如此。这,大概就是人类不断的亲情。
一眼望去,代销点门前,火纸堆得小山似的,清明吊五彩斑斓,花色招展。气氛一下渲染出来了。天刚亮,父亲披上衣起来,先烧开一壶水,然后从柜顶找出剩下的火纸,一百一百地捋,总要捋够八百或者一千才行。接着把堂屋的柜盖卸掉,抱到檐坎上搁下,将火纸铺到柜盖上,取出铜钱凿子,按在火纸上一下一下地打。印好一百,就捡上手一扇一合,均匀地分开。打完火纸,父亲还要做清明吊和白钱纸。清明吊是个细致活,他做不来,母亲也做不来。一般,我们买了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绿的纸张后,就找手巧的丽姐帮忙。只见她靠八仙桌坐下,娴熟地,把几张纸一折再一叠,拿起剪刀规律地左一剪、右一剪,眨眼间,拽住纸顶子一翻,再一拉展,细细长长蓬蓬松松的清明吊就剪好了。而白钱纸简单,我上手把剩下的白纸,叠一沓后,剪成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就行。
对于忙活半天制作祭品,我现在仍是怀念的,也是赞成的。因为那是一种真诚,是一种简单,更是一种延续。
各家齐后,一路人就开始出发。大堂哥、二堂哥、大爹、二爹走在最前面,逢人就热情招呼,而被招呼的人连忙笑脸回礼,像过年一样热闹。我小,就跟在他们身后。一路上,我感觉不曾见过的村人,似乎和我们都沾有亲。但父亲显得格格不入,总爱扛把铁铲走在队伍的后面,像个干活的。待我们到了,都跪到墓碑前烧纸、插香、祷告,父亲却一个人,弯下腰铲土往坟上堆,一会儿功夫,坟上齐齐地堆了一层土,高高的,焕然一新。然后,大家就一起在新土上压白钱纸,在碑旁挂清明吊。清明时常有风,风带着土气,油菜花的气迎面拂来,很清澈,那是大自然的呼吸。而刚挂的清明吊,则被吹得托起长尾,哗哗作响。放眼,到处都是迎风荡漾的清明吊,和走动的后人,简直是活泼泼的春天,长悠悠的血脉。
祭完回家,大人们动作慢,总要在婆爷那儿察看。我们这些小孩像大事干完了似的,趁机冲到前面,一路往回跑。当然,也不会错过路边的一些稀奇。比如抽几根茅针,摘几角青豌豆,或采几朵野花。有次,往回走的时候,路边的几棵椿树刚好冒芽,我压下枝头就给折了,一小把亮红亮红的,回家后母亲给炒了一道香椿鸡蛋,味道很鲜,可惜都只吃了两口。
待我大些后,四门人一起上坟的场面少了,除非是过年。爹和堂哥们好像忽然就被事情拽住了,走不开。有年清明,我刚好上初中,学校特意放了假,等我赶回来给婆爷上坟时,他们几家都去过了。父亲在家等我,他准备好了火纸和清明吊,平静地说:“他们去过了,你就领着你弟去,你婆爷不嫌你们去得迟。”那天是个雨天,路很泥泞,一路上泥巴沾满鞋子,走一步拔一步,泥很像是胶,索性我跟弟弟就把鞋脱了,提在手上,才强了些。那天心里很空,接近失落,如清明的雨。祭完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释怀不了。后来,这样各去各的就司空见惯了,有事就干脆不去。但我还是坚持着,去喊堂哥们一起,毕竟四门的路是要汇到一起的,婆爷是我们共同的婆爷。
书上说“天下王姓是一家”,每读到这句话,心里倍感温暖。奈何生活和岁月,把这句话稀释了,稀释得水一样淡。从那天起,我开始觉得我们四门下的堂兄,亲的里面似乎还能分出个亲,大锅里面似乎还有个小锅,我也开始懵懂地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由来。
十九岁那年,父亲得病去世,从此我的先人里面多了一个,他就是抱我长大的父亲。四门热热闹闹地帮着我送走了父亲,我很感激他们。父亲葬的地方,不在婆爷的脚下,而是一个人躺在了坡顶,节气里面,我跟弟弟祭拜完婆爷,转身向上,再到我的父亲跟前。我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默默地烧纸,清理,收拾。父亲走的第一年,我赶在清明前,把砖、水泥、沙子挑到了坡顶,找人修了坟。我想父亲能有个住处。第二年清明,从山上挖了两棵柏树,栽到了坟前。我想父亲能有个阴凉。做完这些,我的心里会好受了一点儿,但始终无法接受父亲过早地离世,至今仍是。
父亲走后,我相继又走了大爹、三爹。人生往后,我开始害怕起一天天的日出日落,因为比我年长的亲人,将会在我始料不及的某个时刻离我而去,他们都曾是接我来到这个世间的人,我却一点阻止的办法也没有。我,可怜的只剩下了惶恐和怀念。
清明或许也只是一个节,但我清楚地知道是先没了婆爷,再没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