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喜欢说自己是五月生的牛——苦命的“牛”。这一点也不假。
记事起,农村还不时兴穿胶鞋。立柜抽屉总夹着大大小小的鞋样,那上面也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一到八九月天气好,母亲白天照例农忙,夜间抽空熬浆糊浸千层布、棕履,然后麻利又平整地贴在土墙上,接受第二天的晾晒。
有一次我在抽屉乱翻,将母亲的鞋样丢了几张,当时没什么,到了霜降以后,地里安顿好,我们脚上急需一双布鞋过冬时,才出了问题。那时,母亲找出平时藏好的布条,长了剪短了凑层层叠抹,在煤油灯下嗤嗤溜溜地给我们纳鞋底。待做鞋面时,毁了父亲的一条灰裤子,然后找鞋样给我们放样。母亲瞅了一眼我的脚说长长了,要放个宽点的,翻出几个鞋样就在我脚上比划,结果不是大两指头就是鞋样不好看,突然凝望着抽屉上下打量,还边用纳鞋底的针挠头纳闷:“还有几张鞋样咋不见了?”我赶紧低下头悄不作声。
弟弟却大步迈过我,抢在我面前让母亲给他比划。至于父亲那双,母亲像是了如指掌,就直接放了。
夜渐渐深下来,窗外寒气阵阵扑打着豌豆大的灯芯,一晃一晃地在窗台上闪着,映得墙上柜影、帐影、床影、人影暗暗舞动。我眯着最后一丝睡眼等着母亲,只见她默默地照着父亲的鞋样,在一张书纸上,先描边再修剪,又给我重做了一个鞋样,然后扶起桌角缓缓起身,伸进被窝掏我的脚,我朦胧地神经一下被冰冷的手激醒,但还是闭着眼装睡。母亲把鞋样按在我脚,又捏上手,来回剪了几刀,我的鞋样成了。
就这个做鞋的话题,其他几个小姨,偶尔也会打趣母亲——我不会做鞋,只好给娃们买。其实母亲给我讲过,她人小的时候是老大,家里常指望她干活,十一二岁就会给兄弟姐妹们纳鞋、缝衣服,尤其到了年关,父母把衣服料子一买回来,就开始赶制,常常得熬几宿。都是熬出来的!
母亲会过日子,也是大家一致评的。我们家只有一个人地,父亲没有其它手艺,一年也只有搞副业赚点人情门户。搞副业就是种菜,基本上把我们唯一的泥田毁了来种菜,导致一年的粮食欠缺得很。每到二三月天一长,我常常吃了上顿盼下顿。尤其太阳照到墙脚跟,拉长了身影;亦或榆钱蓬松了一树,胡豆胖墩墩地散一地边。村子里可用“死一般沉寂”来形容, 春天真是最难熬的季节。
一日三餐可难为了母亲。正月后用干红薯片煮糊肚、糊肚面,接着菜薹、老菠菜。三四月洋芋、胡豆接上,就有洋芋拌汤、洋芋蒸饭、胡豆稀饭等。到了夏初,蔬菜丰盈起来,饭食也是一半粮一半菜缓和,比如豇豆面掺、笼面、懒饭、面鱼等。待到夏末,菜地换茬,母亲又端出提前晒的酱豆,做的渣辣、泡菜等。
借粮过日子,在那个年代也有。日上头顶,就有人捏着瓷碗沿,悄无声息地钻进别家灶伙,对主人迎笑启齿。也有邻居问我们借过,每次我们一打好米,就像有人盯着似的,中午就来,母亲总用人家的碗高高舀一碗,再笑着送走。有时一借可能要等到稻谷接上才能还。有次一家还米后,到做饭时,母亲挑出了很多石头籽,我看不惯了就嘟囔母亲:“以后不要借给那些不好的人!”母亲一笑,就说:“人的好坏又没写在脸上……”过后,那家人又来借盐。我一想这是肉包打狗的买卖,就给母亲使眼色,母亲却不理我,又笑着去给人家找盐。
借别人家粮,我们只有过一次,那是我们盖房后的九六年。那年屋里能吃的、能省的都试过,一天基本上两顿,有时头一天下午的剩饭,都会留着第二天早上热了吃。即使这样,到了七、八月连稀米汤都没有,每次瞅见门前盎绿的谷秧,母亲总唉声叹气的。不得已,只能向地多的人家借谷子,母亲一思量就出去了,不大功夫就借来了一蛇皮口袋,我高兴地仿佛闻见了大米饭的味道。母亲车了秕谷、挑了石头籽,连着去打了米,那天我吃得撑了肚皮才停嘴。后来谷子接上,母亲一晒干,就在风车头道口,给人家装了满满一口袋。
母亲也是个命苦的人。在四十多岁,父亲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我十九岁,这对我们家、对母亲打击都挺大。父亲葬后的那几天,她不吃也不喝,天天躺在床上,后来我外婆和我姨来我家陪了一段日子,她才慢慢下床。那些日子是最难熬的,食不甘味、彻夜难眠,多少个夜晚她的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一到白天,却反过来劝慰我们:“你父亲去了,他不管我们了,我们还要生活,咱们都要好好的……”每回这话刚落,她的喉咙就哽住了。我明白母亲在撑着,也明白这话的份量。这个阴影延续了好多年,几年的三十团年都没过成,说好了不许提,可吃着吃着,眼泪水啪啪直掉。上坟就更不用说,她总在坟头打滚,哭的死去活来,我也没有去劝,但每次都是我背着回来。
在母亲的支撑下,我勉强维持到了毕业。一毕业就到了南方,母亲那不忍离别但有无可奈何的样子,更是让我在广东的多少个夜晚流泪。我是一个木讷的人,往往人前的情感人后才知,于是我跟母亲通上了电话,强作镇静地喊了一声——妈!眼泪就不听话地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滴在地上,我极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声音。电话那头的母亲见我半天没有动静,就一遍一遍地喊我名字,我听出了母亲的着急,便不自觉地点头憋着一个个“嗯”。母亲问我到了,路上好吧?一个人在外面别急,干什么慢点。我终于忍不住,哭了!也许是第一次出远门,也许是落寞,也许是牵挂母亲。母亲听出了我的哭声,又一遍遍喊起了我的名字,接着,电话里也传来了母亲一抽一抽的哭泣。我们都停止了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声音正常了些,低声道:“你要好好地在外头干,吃饱穿暖不要亏待了自己。我在家里很好,别操心!”
我知道屋里的情况不好,就把工资按月寄回,到了节气还特意给母亲打电话,让她买点好吃的,她也总说好好好!后来回家翻修房子,母亲啥也没说,转身进屋就攥来一把汇款单,不声不响地递给我。那一刻我的心酸了好久。
光阴随着春秋的更替,我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了,前几年回了老家工作,把母亲也接到了身边。一切又圆满了,可母亲总闲不住。一到我家就问孙子在哪?一看到脏衣服就收拾出来,拎到河边去洗。一到饭点,总做几样饭。我常发自心底感叹: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有享受的家。我的命真好!
老家还有一点自留地,母亲总惦念着。一到周末就回去照顾自己种的菜,有时我家吃的,就是母亲捎来的。有次她悄悄回老家,让我难过了两天。那是个周末,我懒了一下床才去超市买菜,准备改善一下伙食。待我大包小包拎回来,母亲却回老家了,屋里空荡荡的。顿时我自责起来!咋不让妻子留在家里陪着母亲?咋不给儿子交代一下?咋不给母亲说一声再出去买?眼睛一下湿润了。第二天母亲下来,我故意逗她:“昨天我们吃好吃的了。”她却笑着绕开话题:“我栽的菜苗,再不回去浇水,就干死了……”
回忆母亲的过去和现在,难道生活在她身上没有留下苦楚吗?我想这么多年应该坦然了,但我要深深地记住她的一生,好好赡养报答。望着面前陪孙子的瘦弱背影,我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有母亲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