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 人
很多年前,一位老者曾对我说:我活了几十年,阅人无数,某些人还不能看清楚啊。
老者资历深、学历高,所经事情无数。相较之下,老者是大海、是深潭,我只是小溪浅塘。在阅人上,我只有羡慕的份,哪有发言权呢。
又过些年,还是这位老者,却与人抱怨起阅人失败。他说,我看一个年轻人,老老实实的,在我面前唯唯诺诺,从不多言,心里蛮喜欢的。他一次向我借一套孤本资料,我毫不犹豫地借给他。可是,年余,我因研究向其索要。那个年轻人,只在电话里说资料丢了,再无音信。老人感叹,阅人比读书难多了。
无论多么艰深的书,慢慢读,用心悟,总能程度不同地明了其中的意思,因为书的内容,书所传达的意义都隐藏着在文字里,打开了文字的密码,那么,书也就被真正打开了。
人是无字的书,要读懂一本厚重的无字之书,自然是难乎其难的。
读面相吗?有人相信面相,认为人的忠贞奸邪都写在脸上,也不尽然,方面大耳而耍奸使滑者,史上并不少见,尖嘴猴腮而忠信者不是没有。听语言吗?口蜜腹剑,说的比唱的好听者,多了去了。孔子曾经感叹:始于人听其言信其行,今于人听其言观其行;巧言令色,鲜矣仁。至圣先师一定被别人的语言蒙骗过。看行动吗?按说,这是最可靠了,人的一切思想情感最终都体现在行动上,但遇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者,眼睛似乎也不管用了。人们常说的“两面人”即属此类。有一位诗人曾诗意地提醒:别相信你的眼睛。我们试图通过种种途径看清一个人,但常常失败。对于作家文人,不知哪位高人得出文品即人品的结论,人们对其作品进行分析研究,企图了解其人。其实,文学作品无非是一个作家(文人)制造出来的文字产品,如同木匠造一张桌子。文品真的与人品划等号?我以为,文品即人品,是个伪命题。金代文学评论家元好问有诗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心画心声,语出杨雄“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既然“心画心声总失真”,文品还等于人品吗?
书是“死”的,是凝固的,尽管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基本指向是集中的。人是活的,是变化的,喜怒哀乐只在瞬间,如何通过感观捕捉到关于某一个人的准确信息,实在是天大的难题。
如果阅人只在认识人的层面,或者只在记住长相、记住姓名,倒也不难。如果阅人是指读懂人、认清人,太难太难了,也许一辈子也读不懂、认不清一个人。山尚且横侧远近高低姿态万千,何况人呢?
从青年到中年及至老年,我也可说是阅人不少,但始终看不清人,更读不懂人,在与人相处上,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特别是青壮年时代,血气方刚,理性不足,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很在乎别人的态度,也很在乎别人的给予。一句传言往往能点燃一把怨火,一次小小的恩惠也能激动好半天。曾经因为那些评价、传言而精疲力竭,甚至事后发现那些自以为不错的人正是背后捅刀子的人。
于是,经常问自己:怎么看不清人呢?还曾在小摊上买过一本《相人术》,从易经扯到厚黑学,乱七八糟的,相人术根本就是骗人的。
直至某一天,我突然问自己:为什么要看懂别人呢?别人的长相如何,品行怎样,真的与我有多少关系吗?一个人别说看清别人,就是自己也未必看得清自己。慢慢想来,其实别人如何与自己真的没有关系,各吃各的饭,各做各的事。有人说,你不想看懂别人,别人想看懂你。那就让他看吧。这个问题想通了,立马轻松起来。
我倒是常常提醒自己记住:要认识自己,掂量出自己几斤几量,弄清楚自己从哪来又往哪去;要往善良处做人做事,不害己,也不害人;不与他人有经济往来,不与他人有利益纠葛,更不与他人争多还少。那么,别人如何与我何干?
人,仅仅认识就够了,何必劳身劳心阅之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