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运周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过年这几天,平时空疏萧条的老村异常热闹。在下关做土石工程的,在斗南种花卖花的,在城里烤洋芋卖蔬菜水果的,四处流浪的,做官教书的,都回来了。村道新扫过,小河清理过,河两岸的香樟树绿意盎然,广增的大奔乌黑铮亮,广云的临沧话让人半懂不懂。
白天吃酒打牌,傍晚照例去爬一趟大黄坡,消食健身。微信过去,三两分钟,你弥陀似的笑脸便出现在小河边。
几个人边走边聊,钱奔往老酒厂前的河床里扔了一个大炮仗,哧哧冒烟,吓得我们畏缩不前。你把手机伸过来,让我看抖音视频。光品未语先笑:“伙子不错嘛,会玩抖音了,我们还担心你看不懂微信文字呢。”
“咋看不懂,我读过六年书的。”
“说球!你和我一起发蒙,那时候小学只读五年,你三年级都没上完。”
“我两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两个三年级,不是六年吗!”
“是六年,我作证。”一旁的庆松说。
“他读了六年,我读了四年。在老营盘后面躲学,被李xx逮到,当场爆头,大血长淌,回来还要好好蒙住,大人发现更要捶死!”
你手肘拐一下庆松。
“还记得我俩去百草坪割草吗?看庄稼的三公公在土窑里煮野兔,香得很,老远就闻到。我悄悄猫过去看,三个石头支砂锅,黢黑的砂锅,锅下柴火正旺,煮得哒哒响,热气喷喷,三公公坐在锅边咂旱烟,火药枪靠在窑壁。土窑没门没框,窑顶搭上树枝,苫着茅草。我让你去割草,我看着,他一出来,我就偷肉,偷出来两个人吃。就那样等虎离窝,望锅闻香,直到你把两个人的草都割好过来叫我,三公公还是一动不动。你后来埋怨我哄你,其实真是他一直坐着,尿都没出来撒一泡,他一出来,我真会连锅端。”
“甭提了,你我当年那些鬼事,三天三夜讲不完。那天上山搂松毛去队上交,钻进老酒厂,本想玩会就走,谁知偷了点尾酒,喝得二麻二麻,便直接从酒厂的松毛堆上去背,一下午背了四五趟,光美的爷爷在酒厂喂猪,他和你爷爷好,看见也不说,倒是会计怀疑了,问哪里背来的。”
“那回扛大称才好玩。大明他们几个在酒厂门前咂烟,我上去要,他们说自己想办法,我问想什么办法,他们把嘴奴奴,指向场院里的大称,我过去看,称坨没了。当天晚上,大称便被我们扛了。郭铁匠和我关系不错,我喊他大爹,每天晚上从煤厂回来都要挎几块炭给他,他免费帮我铣挖挖。看到大称,他不肯收,还骂我,要我赶紧扛回去,不然以后就不给我铣挖挖了,我们连夜又扛回去,累得半死。”
陡峭的大黄坡打成了水泥路,还是够陡,够爬。头上开始冒汗,思绪却徜徉在他们的回忆里,童年的依稀往事电影画面似地慢慢回放。那时候的青草真难割,每一条地埂都被反复剃过。放晚学后,我和光省从石头地到老响水,转狮子坟,再到凹字地,一百八十度大回旋,未见“青草更青处”,却惊喜地偶遇一窝猫头鹰。爬上凹字地的老悬崖,捉小猫头鹰的时候,大猫头鹰焦急地在头顶盘旋俯冲。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大鸟一定有无比尖利的喙,为防止被它攻击,光省扳一枝树杈在头顶拼命挥舞,保护着我俩梭下老悬崖。小猫头鹰背回来,两家大人都不得,逼着让我们马上送回去,我们刚送回去就被你抱来卖给何成国了。何成国是昆明来的知青,住在知青房,昆明腔,大白脸,络腮胡,喇叭裤,相当有气质。
“我给他要一毛钱一个,他只给五分,两只小猫头鹰卖了一毛。”你说。
从大黄坡下来,天已擦黑。你讲起自己的创业史,八十年代奔下关,给人放马,每天五毛,借钱学驾照,买拖拉机倒土,买铲车挖机,一步步走到今天。
光品嘴里第N次咂摸“百举”一词,问道:
“你这名字是谁取的?什么意思?”
你让他自己猜。
光品说:“‘百举’应该是你的字,你学名‘光灿’,字‘百举’,寓意‘光辉灿烂,百业待举’,很好!”
脚步声,谈笑声惊起了大黄坡脚下养鸡场里的三条土狗,一时齐吠,吠声悚然。淡月稀星下,灰白的水泥大路笔直延伸,被山势一挡,直角右拐,顺河而下。
下来便是老酒厂。一盏孤灯,挑在高高的大门框上,从没有门的门框里看去,一片低矮的瓦房,静静地趴在暗夜里,趴在岁月深处,酒香却凝重绵沉,穿透暗夜,穿透时光,淡淡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