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为了去看雪山,它又叫冰山,不是普通山,是长年结冰不化,当地人称为神山的雪山,在网站约了车位置,这位置很靠前,那是个司机傍的副驾位,毕竟报名时已说明我是开了近十年汽车的司机,没有什么太多的准备,就拿了一件棉衣,以至于到达汇合点,其他人都乐了,都认为我住在附近,我的行李就是一个小挎包加厚棉衣,其他人行李都像是搬家似的,把车后箱和车顶塞得满满的。其实在去之前,就已听跑高原的老司机说了很多关于他们的经历,根据他们经验只带了些最需要的东西,一个热水杯子,用来泡着一种草根来喝。
一车四个人都是男丁,除了我之外,另三个都混得不错,都是年纪比我大的老哥,当中有一个人曾进过高原。那时候导航系统还是罕有之物,所以没有,那辆车也是车主刚买不久的二手车,目的就是进高原体验一下。由于我看地图的能力不错,一路拿着地图,负责指导方向。这条路走的车真少,一路上,很难遇上几辆车,更别说路人了,只会偶尔赶上那些象蜗牛一样在上坡路上爬行的货车,我开过货车,听货车的呻吟声,它已是尽力了。
车随着山路穿过厚云所形成的雾雨区,车不断随着向上延伸的路前进,路也由走在树丛中,变成了走在荒山石岭里,车主和我紧盯着前面的路,后面二位由滔滔不绝讲话,渐渐变成了沉默无言,不断地向窗外张望,我很快就发现,车主的车龄显然不长,对于不同路面如何换挡,如何绕坑,如何避石块,显得经验很缺乏,估计平时都是在城市柏油路开车,上坡不断的轰油,我看到那车温表迅速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不过随着山路的升高,外面的温度显然降低了,恰好也降低了车头的温度,车没给他开炸锅。
如果说山脚是初夏天,山上就深秋,那刻只需偶尔打开点窗,新鲜空气马上贯满心情。还好,四个人都不抽烟,车内的空气质量还可以。地图显示,这里只有一条路可走,别无他路,到了山顶,路显得平缓了一点,车主决定把车给我开,估计是想试一下我是否真的会开车,想了解一下这个报名说开了近十年车的嫩年司机是什么状况,另一个原因,估计他也想从上坡紧张中舒缓一下。
在山上休息一会,四个人下车站在山边吃着点心当午饭,往下看,看着遥远山脚下云雾间隙象小黄点的城镇,很确定我们已站到了几千米高山上。或许是路平缓了很多,在我接手开车后,后面两位老哥很快就睡着了,车主也对我的驾驶技术有了一点点信心。
下山的时候,车主又接上手,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了他的严重毛病,居然在几千米山上用空挡滑坡,山坡全是之字形路,我目测到山脚有几十公里长,还没滑到十公里,他就大叫声“糟,刹车没了,刹不住了”,我不知道换了别的副驾会怎样处理,不过我知道是他长期空档刹车,刹车皮发烫变松了,我马上叫他入中速档,然后脚象发抖不断点刹车,总算车速不断的减慢,然后找一个稍平缓的地方让车主迅速把车档换到低速档,车终于停了下来,当我们把山边水坑中的水淋到四个微微发红的轮毂上,整个车被瞬间笼罩在一阵浓浓的白色烟雾里。他们心情我是不会问的,相信他们劫后余生的心情也会随白烟消散,我倒是平静的,因为学开车时老师傅已教过了,之前就已告诉车主,确实刹不住,唯一可以选择就是直接用车撞山,车可能毁了,不过人一般是能活下来的,我很相信这种做法,因老师傅是从无数战火中活下来的运输兵,几乎所有的路型他都走过。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像我的好邻居一样,在几千米的山一直冲到山底,至今都无法找回来,只能与车一起长眠于大山之中,被山泥河水所掩盖。
在另外两个老哥的提议下,车主老老实实地坐在副驾上,由我把车由山上开下来,这之字形的山路,很多转弯的地方都有被撞开的缺口,每一个缺口都意味着曾有一辆车在那撞击或从那里掉下去。车平稳地到了山脚,新的问题又来了,三位老哥心情一放松,都说高原反应头痛了,包括那位曾经进过高原的兄台,他以前是跟旅游团进过高原,身上只带了一些降压药,我说我没感觉,他们显得很奇怪,我说是跟进高原的人讲的经验来做的,一路上都是小心谨慎的,不急,不跑,缓慢做事,还喝了他们介绍的草根水。
既然只有我没高原反应,当然是我开车了,载着这三个昏昏屯屯带高原反应的老哥们,一路开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这个目的地,离我们要看雪山还有很远的距离。由于不是旅游旺季,到处旅馆都是空荡荡的,我在吃饭时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洗澡,不过估计他们也做不了,吃得津津有味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只是吃了一小点,他们的行李是由服务员背上楼上房间的,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非常吃力的,走两个台阶就要停一下,都说脑袋像打鼓一样。
我虽然行李又少又简单,我也发现不能像平时一样走上楼梯那样,刚开始走快一点,立即感到气喘,就像平时跑完几层楼梯的感觉,马上改一步一步的走上楼梯,慢慢的跟着他们上楼,三位老哥除了脱掉外衣,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盖被子就睡。我本想出去转转,不过天黑得真快,不像家乡里那样,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是明亮的,这里是太阳一下山,周边就马上黑冬冬的。无聊中的我突然在镜子里看了熟悉又显陌生的我,如果用形容女孩的话来讲,我当年脸蛋原来是水灵水灵的,结果发现就像一只干的苹果一样,整体干涩,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小皱纹,象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岁。
由于没有什么高原反应,很早我就起来了,起来才发现,宾馆后面是一条很宽的河,我站在河边,看着太阳慢慢由没有树的山顶滑到了河面,天空真蓝,也没有一朵白云,这种蓝在家乡一年只有几天看到。三位老哥在吃早餐时,买了一些由饭店老板特供说可以治理高原反应的药粉,我搭着他们颠簸了二天后的下午,终于到达了雪山脚下。终于见到了在图片中,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那长年结冰的雪山,尖尖地崇立在那。一车四个人,来的目的都不一样的,车主是来开车来过把瘾的,一个是来考察当地的特产,准备贩卖的,一个就是那个曾经进过高原的兄台,是个摄影师,他的行李最多,其中藏有一台说是昂贵的大画幅相机。我说只想来看下雪山,但怎么说他们都不信,因为理由看来非常单薄,可我确实找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也没路上遇见那些叩长头人有同样的信仰,仅是想见识一下。
或许是那些治高原反应的药粉真有效果,又或许是他们已经适应了,到了雪山下,他们的头痛都消失了,不过他们依旧说很乏力,就在最近路边的地方找到了一家旅馆,很显然这个雪山平时很多人来看,这里到处到是宾馆,而这些宾馆都是连着馆主的家,或是在居民的家中腾出几个小房出来做宾馆。进去这小旅馆,居然有个四人房,不过要爬上很长很窄的木楼梯,上下并不是很方便,决定要住这小旅馆和选这个房间的原因,大家都认同的是,房子窗对着的就那座庞大雪山。
从沟通能力来看,很显然来找特产的老哥确实是厉害,很快就沟通好在宾馆主人家吃饭,不用到外面下馆子。傍晚来临之前,我们几个都在房间内整理东西,准确的说,是他们三个,自从我展示了内衣和薄衣服如何一夜弄干的方法后,他们都觉得确实是带得太多了。他们整理东西,我坐在窗前,面对这座被当地人称作神山的雪山,俯视一下这里周边的状况,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显然这里只是一条小村,所有的建筑大多数是木质结构的,偶有几家是用石头堆筑起来的,和那些穿着鲜艳的游客相比,村民的衣着显得很陈旧和厚重。
旅馆房东的家庭很好像很庞大,到了吃饭时间,冷冷清清的家一下子就塞满了十几个人,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都留着长发,女的扎辫子,男的就披散着或扎个小马尾,男人还多长着一把胡子,我摸了一个自己的胡子,几天不剃,也长点有点像刷子,不过再长下去就只能是个山羊须,不会长成房东家里那群络腮胡子男人,和我同来的三位倒是剃得干干净净的,其实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忘记带剃须刀,这几天用小剪刀修整一下,或许有胡子看上去会成熟一些。
那年我还是偶尔喝酒的,四人和馆主一家围在炉子边喝着酒,桌子上放着由老哥们带来鼓地涨涨的真空食品,每个人说些令人愉快的话,想吃肉就往吊在屋子内风干的牛肉上割,学着当地人把肉放在铁炉上烤热一下来吃,说真的,虽然听说过牛扒有二分熟就吃的,我真没有这样吃过牛肉,不过吃后,那种甘香肉味沁进了记忆的骨头,开始还是有点担心肉有点脏,不过我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里居然连一个苍蝇都找不到。整个山村的空气都是干燥的,这点也由我干燥的嘴唇中感觉到,那些害虫估计也找不到水源滋生。
可能是我年轻,不觉累,每天晚上都能听着他们三个的呼噜声制作的背景音乐,然后在窗前,隔着玻璃看着夜色中满天的星星与雪山发呆,什么都不用想,就像看一幅神秘的画,感受着大自然给予我的精彩奇妙画卷。每天我还起得很早,因为可以在窗看着晨曦中微亮的雪山下绕着浓浓的厚雾慢慢散去,房东家里还有几个小孙子要上学的,我也早早溜去炉子那找点早餐填肚子。
或许房东的小孙女艾玛天生爱美,总是喜欢在早上,在温暖的炉子傍边让她刚毕业姐姐打扮一番才出门,房东家的小男孩每天会拿着早点就出门找守门的那只大狗分享美味。我与他们交流的话从刚开始打个招呼,而随着住宿时间延长,慢慢话题就多了起来。
当房东送艾玛两姐弟去上学,我就可以跟艾玛在家帮忙的姐姐聊到大海、沙滩、城里的高楼大厦、各式地方美食,她会跟我说山上的珍宝、神山上的树和寺院、家里的狗和马,还有那只会笑着打滚的驴。不过每天话题很快会被一群来她家找活干的小伙子们打断,房东家好像不缺任何劳动力,村里的年轻人都很愿意帮他家免费干活,每天都有小伙子骑马经过进来寒暄一阵子,还会顺便给艾玛的姐姐带来点小礼物。
一起来的哥们也不闲着,白天车主就和找特产的老哥到处在村里转,显然每天收购到一些想要的东西,每天都有一小包或大包的。我纯粹是来看风景的,没人聊天就跟摄影老哥一起去游荡,穿过那些古老飘絮的树林,跨过那些冰凉刺骨的碧绿河流,站在开满野花的山谷中看着雪山。
雪山时而在云雾中,时而坦荡荡地立在蓝天中,时而在白云中游走,时而会笼罩在乌云密布当中。雪山会在浓云当中露出一小角,在阳光中闪闪发亮。雪山会在晨光中披上金身,在霞光中穿上红纱,在夜里,雪山如崇立在群山中的擘天白色神灵与月同辉。
在山里走累了可以在雪山前那平静的冰水湖中看着它的倒影,然后在湖边学着堆玛尼堆,也可以到寺院了看村民和游客们祈福,我们一切都按村民交代的,不随意折花草,小声说话,不能惊动山上的神灵。时间过得很快,近十天就这样过去了,无论玩得多开心,回家时间还是到了,摄影的老兄在窗口拍完这个早晨的雪山晨曦,另两位兄台收拾着买到的特产不断放到车顶上,我到房东家里跟他们道别,房东和小孙女艾玛两人在那,我问了一声艾玛为什么不去上学,艾玛的回答,才发现这天是星期天。
在帮其他人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车时,艾玛的姐姐突然跑了过来,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回来?我的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想想这地方这么漂亮,值得再来吧,我便随口答了一句:“明年我再来”,她塞给我一粒黑色的小石头说作个祝福,挥手道别。
其实再到那村子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再去到毕竟要花很长的时间,没有飞机到那,也没有火车经过附近,我也没有了那种想走就走的时间。总算有机会再次回到那个村子,村子已比原来大了近三倍,居民的房子也由山脚连着起到了几百米以上的山上。哪怕是淡季游客显然比以前多了几十倍,带队的朋友把我们引到了他熟悉的旅馆居住,安顿好了,我自己又溜到以前那家旅馆,旅馆房东刚好一个人在家,跟他聊了一阵子,他才说对我有一点点小记忆,面对比以前增了几十倍的游客,相信我也没有什么值得他记忆的,只是客套话罢了,聊天时,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走进来,房东叫:“艾玛,下课回来了”,看见艾玛,让我突然想起了艾玛姐姐,我问:“艾玛,你姐姐呢?”显然艾玛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愣住了,还没等艾玛回答,房东答:“嫁到很远的地方了”。
告别馆主后,我出到门外,看着那似座永远不变老的雪域神山,扭头看见围墙边那行初冬干枯树枝,忽然想起来初来的那一年,围墙这行枝头上,那时恰好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