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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大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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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 房

岑大明(布依族)

老家,最令我牵念的就剩下那栋老屋了。老屋一直都是母亲料理,房前屋后经常打扫得干干静静。自从三年前母亲走后,老屋就没人打理过。前几天,我突然想起老屋,难得周末稍闲,便驱车回老家。我的老家在龙头大山脚下的一个布依山寨,虽然边远闭塞,但通过跨县通村连组水泥公路,能把车开到家门口。

下车那刻,我难以相信我的眼睛——原本矮小的老屋掩没在一片杂草荆棘之中。我找来板锄、镰刀,疯狂地向疯长的野草进攻……把房后的杂草割了一半时,我发现两扇大磨靠在墙根!我兴奋地再往里割,又发现两扇小磨斜躺在土埂上,一个破损的石碓窝躺在最里边的屋檐下……

在我的记忆里,老屋的右边有一间“三柱四”“七个头”草房——我家的磨房。磨房四周砌了泥巴墙,前面留一道用木棍扎成的房门,屋檐高不过五尺,大人进出要低头弯腰。小时候,我常常趁父母不在家,便搬来一张高凳子,站在上面摸麻雀蛋。房草不时被我翻得稀巴烂,为此我不知挨了父亲的多少顿打,但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磨房的前后墙体半中腰各留一个一尺见方用来取光的墙洞,伏在墙洞往里看,可以看到里面摆设有两副石磨——大磨、小磨。秋天收红薯时,我便偷偷把一些红薯藏到墙洞里,只想等到食物紧缺时再自己独享。谁知,到了冬天,家里的红薯吃完了,我到墙洞取收藏的红薯时,红薯已被老鼠吃了个精光,我懊悔不已。

大磨用来磨苞谷面,小磨则用于磨米浆、豆浆、玉米浆之类的。山村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石碓、石磨,不过大多数人家的石碓石磨都安在主屋里,很少有单独的磨房,也很少有小石磨。

我家算是“大户”人家,不仅有磨房,而且碓磨齐全,为此,我有点小小的自豪感。说是“大户”一点不假,我家有爷爷、奶奶、爹和娘加上我们五姊妹共九口人。偌大一个寨子,有这么多人口的人家一共只有三家,除我家外,另外有两户梁姓人家。

九口之家居住在“五柱六”“十一个头”共三间瓦木结构的老屋。这么多人挤在狭小的老屋里,仅安放睡觉的木床都很拥挤,自然就没有多余的空间来摆放石碓石磨,只有开石挖泥垒建磨房,这也是一种无奈选择。

出生在七十年代以前的人都知道,石碓、石磨是农村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为什么说是必不可少呢?因为那时没通电,吃白米饭要用石碓舂,吃包谷(玉米)饭、荞子饭、麦子饭都要用石磨拉,没有石碓石磨,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那时饭量大,我家一天要吃八九斤粮,其中,大米四斤,苞谷或麦子或荞子四斤。有的人家饭量更大,和我家一样的人口,一天要吃十二三斤。现在我才明白,那时饭量大是因为几乎没有一点油腥,要吃很多粮食才能填饱肚子。为此,舂碓、拉磨便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重体力”家务活。

从我记事的那天起,舂碓、拉磨几乎是母亲一人包揽。白天,母亲要做农活;晚上,母亲又忙着拉磨、舂碓,为第二天准备口粮。拉磨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一人负责推拉沉重的石磨,这是重体力活,推拉的人双手需要持续用力;另外一人负责往石磨里添苞谷籽(老家人叫“添磨”),这不需要多大的体力,但需要眼快手快。

石磨自然是用石头精心凿而成,其构造并不复杂,由上下两扇圆形磨盘组成,上磨盘与下磨盘的磨面均凿有斜纹磨齿,下磨盘固定安装在木制的磨架上,正中心凿有一个正方形小孔,在小孔里安上用坚硬木质制成的磨心,这磨心将两扇磨盘连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付完整的石磨。

下磨盘是固定不动的,上磨盘是活动的,推磨时用磨钩推拉上磨盘围着磨心转动,苞谷、黄豆等实物经过上下磨盘的辗磨,变成面粉或豆浆从上下石磨间的缝隙溢出。

我有一个姐姐,十一二岁就成了母亲推磨的得力助手。父亲有些大男子汉主义,认为推磨舂碓是妇女的事,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看到父亲推过磨。每天吃过晚饭,便到了雷打不动的推磨时间。母亲用撮箕抬着苞谷籽,姐姐抬着一盏煤油灯,跟在母亲的后面来到磨房,便开始推磨。

磨苞谷面用的是大磨,磨盘直径约有0.5米,用坚硬的青石制成,每扇磨盘约百余公斤,需要两三个壮劳动力才能搬动。祖辈人很聪明,我敢断定他们亚根不知道杠杆原理,但做石磨时却用上了这个原理,在上磨盘安一根横杠,横杠上凿一个孔,再做一个长约一米左右的“丁”字型磨钩,把磨钩放进孔里,推磨时双手握着“丁”字的横杠用力推拉,要省很多力气。

昏暗的油灯下,只见母亲双手紧握着磨钩,用力将石磨推出去,又用力拉回来,因推拉持续用力,上磨盘顺时针不停地转动。姐姐站在石磨边,一手抬着苞谷籽,一手不时往石磨里添苞谷籽。有一首布依山歌这样唱道:“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拉不转来;磨盘不停轮流转,人老不会转少年。”

尽管磨钩采用杠杆原理省力不小,但推磨还得花很大力气,不多久,母亲便满头大汗。姐姐添磨看似手上活,但也不简单,要趁母亲把磨推过去在石磨未拉过来的那一瞬间,准确无误把苞谷籽“添”进磨窝里。如果远远地投放,苞谷籽就会撤落出来;如果把手伸近点动作慢了,石磨就转过来了,为此,必须做到眼快手快、恰到好处。

还有,添磨必须学会听磨盘转动的声音,判断什么时候把苞谷添到磨窝里,添得过“勤”,磨出的苞谷面非常粗,添得过“懒”,石磨空转就做无用功,听到磨盘开始空响时,就得把苞谷添进去。姐姐还那么小,就炼就了这样的本领,全得益母亲一边气喘吁吁地推,一边大声地吆喝“快添,快添”的教导。

小磨,使用的频率不高,用得最多的是,寨子里哪家有大屋小事,邻里帮忙的几位大娘,提来几斤头几天用井水浸泡得胀鼓鼓的黄豆,用小磨磨成豆浆,然后做成豆腐。我家的小磨,这时发挥了公共服务功能,我想,这也是别人家很少有小磨的原故吧。

农历“七月半”前后,我家的小磨也派上了自用用场。这个时节,家里的存粮已经没有了,地里的苞谷刚蔫花,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母亲到地里扳来一些嫩苞谷,将正在含浆的籽粒一颗一颗的剥下来,用小磨推成浆,做成苞谷粑,为全家人准备填饱肚子的餐食。

小磨的磨盘没有大磨的大,直径约莫一尺一二,厚度只有大磨的二分之一。但小磨用的石头更加坚硬,做工也很精细,两扇磨盘磨面的磨齿细密精致,不像大磨的磨齿那般宽大,只有这种精密的磨齿才能磨出细腻的豆浆、米浆、苞谷糊……

磨苞谷糊非常讲究,不能像磨豆浆那样,用小饭瓢舀几粒豆子带一些清水一并添进小磨里,轻轻推拉磨盘,浆液便溢了出来。磨苞谷浆是不能带水的,只能少许地、慢慢地往石磨里添嫩苞谷籽,干磨,磨出稀泥状的苞谷糊。因为不添加水,磨起来非常吃力,添磨不仅要均匀,而且添的量也要把控得恰到好处,才能磨出细腻的苞谷糊来。

磨好了苞谷糊,母亲便到屋后的桐子树上摘来一些桐子叶,用清水清洗干净,用毛巾将桐子叶上的水擦干,便开始包苞谷粑了。母亲包苞谷粑非常熟练,左手摊开一张桐子叶,右手用饭瓢舀一瓢苞谷糊倒在叶子上,双手一合,一个苞谷粑便包好了。最后,将包好的苞谷粑层层叠叠地放在蒸笼里蒸熟,一家老小的餐食才算大功告成。

开饭的时候,母亲把放在蒸笼下面煮的瓜豆舀了一碗端上桌,接着又把蒸笼端上来,打开蒸笼,一股香喷喷的苞谷粑味道在屋里弥漫开来,令人食欲大开。全家人,每人拿着一个苞谷粑,打开叶子,咬一口苞谷粑,吃一口沾着青椒辣水的瓜豆,竟然那么的爽口,我至今都还记得那苞谷粑的味道。

除了石磨,我家磨房里还有一件宝贝,那就是安放在最里边的石碓,农家生活必不可少的物件。我在前边已经说了,我家一天要吃八斤粮,其中大米四斤。这日食四斤的大米得用石椎舂出来。为此,每天晚上,母亲推好了苞谷面,还得接着舂稻谷(老家人叫“舂米”),准备第二天吃的大米。

石碓也是采用杠杆原理制成的,由碓窝、碓嘴、碓杠、碓丫四部分组成。碓窝是用石头凿成的圆形水缸状,容量呈圆椎形,上大下小,上边碓窝口直径大约一尺二三,下边为碓窝底直径也就两三寸,碓窝深约一尺一二。在地上挖个坑,将碓窝放进去,让碓窝口与地面平整,碓窝就算是安好了。

碓杠是碓的主要部分,用长约两米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坚硬木头制成,分为碓头、碓腰和碓尾三部分,碓嘴对着碓窝的位置安装在碓头上,在碓腰上横架一根圆木,两边用石头凿成的碓丫支撑。舂碓时,用脚用力踩着碓尾,碓头就升了起来,突然松开踩着碓尾的脚,碓头突然下落形成冲力,碓嘴就直冲碓窝,将碓窝里的实物冲碎或剥壳。

“舂米”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说是体力活,就是舂碓时,要用单脚踏在碓尾上,用力踩下去、松开、踩下去、再松开……如此反复重复;说是技术活,就是要掌握好力度,力度太大了,会把米舂碎,力度小了,稻谷壳又剥不掉。为此,开初得轻轻地舂,当稻谷壳瞌去十有八九时,才能用力舂,舂好一窝米得花去一两个时辰。

石碓除了“舂米”还能舂耳块粑。记得土地刚承包到户那年(我们村是1979年),秋收完苞谷稻谷,家里比往年多出了很多粮食,父母还特意栽了一块挽谷(梗稻),仅挽谷就收了一百多斤,这是专门用来打耳块粑的稻米。

进入腊月,母亲一有空就舂挽谷,为做耳块粑作好准备。腊月二十四,父亲扫了阳春,母亲就浸泡挽米,三天后就舂耳块粑。那天,不仅是全家出动,还特意请来外婆帮忙。外婆负责在厨房把握火候蒸挽米,八岁的妹妹负责用小盆将外婆蒸好的米一盆一盆地抬到磨房,母亲坐在碓窝边负责调和,我和姐姐站在碓尾舂碓(那年我十岁,也可舂碓了),父亲负责将舂好的耳块粑搓揉成形。

用石碓舂耳块粑需要一窝一窝的舂,一窝只能舂一个,一个约重一斤。这年我家舂了少说也有百来斤的耳块粑,应该是有史以来舂得最多的一年。我和姐姐舂碓最费力很累,但看到家里做这么多耳块粑,心里乐滋滋的也不觉得有多累。

母亲负责调和最讲技术,米饭刚倒进碓窝时,没有粘性米粒容易飞溅出来,母亲用双手左挡右护,才让米粒粘成一团,粘附在碓嘴上,这时母亲又用双手在碓嘴上下移动的秒秒钟内粑团翻动,不停地舂,反复的翻,直到把粑团上的米粒全部舂成泥状,母亲才叫停,从碓嘴上取下粑团递给父亲,一个耳块粑才算舂好。

父亲接过粑团便开始搓揉,这个很讲究手力,父亲一边搓一边说:“做耳块粑,这搓揉的工序很关键,搓得不好,日后浸泡在水里就会起层、发酸(那时没有电冰箱,耳块粑冷藏保鲜就是放到水里浸泡),就吃不成了。”为此,父亲很有招法,用双手使力将出碓时不成规则的粑团反复挤压,揉成圆圆的一团,为让收尾处不留丝毫缝隙,他用手掌边沿在收尾处“切”出如乒乓球搬大小的“收尾粑”。

父亲的这一招果真管用,我家的耳块粑,在水里浸泡三四个月也不会起层发酸,所以,次年的三四月间做农活时也还有耳块粑吃。可是,那时,没有人意识到那么管用一度被视为家宝的石碓石磨会悄悄地消逝……

改革开放后,随着田地里的收成增多,一家人的口粮仅吃大米都吃不完,已经不吃苞谷饭了,母亲不用每晚都推磨了。此外,农村经济状况也渐渐好转,邻寨的表哥家买了一台柴油机,安起了打米机,村民吃米不在用碓舂了,我家的石碓也闲置了下来。

后来,村里通了电,父亲买了台小型的粉碎机,专用于打苞谷,四五十斤苞谷籽,倒进粉碎机里,十多分钟就打磨完毕,喂猪用的苞谷面就这么搞定了,我家的石磨就这样闲了下来。

就这样,磨房里的三大宝贝一年四季几乎派不上一次用场,磨房里常年没有人进出,布满了蜘蛛网,房上的房草也长起了青苔、野草。后来,弟弟外出打工赚到了钱,回来将磨房掀翻了,在磨房的位置盖一楼一底大平房,石碓、石磨便成散落在老屋后面的遗物。

烈日下,清除完老屋房前屋后的杂草,我将石碓、石磨重新拾了回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曾经的一家之宝从屋后搬到了老屋里。我想,在我有生之年,我将尽我所能把老屋保存下来,重新找回消逝的磨房,找回那份格外深沉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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