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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大明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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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父˙哭 娘

岑大明(布依族)

 步入知天命之年,历经了许多生离死别,才慢慢明白,人生是漫漫岁月不停地积累而又一一被掏空的过程。爹娘用一生的心血与厚爱为我砌起来的故乡,曾是那么富足而丰满!可是,那个晚秋,父亲在我怀里走了……那个寒冬,母亲没让我看最后一眼也走了……将他们在我心里砌起的故乡一一掏空,只剩下淹没在岁月里的念想——

送 父

父亲一别就是五年,坟头的青草长了五茬,一茬比一茬茂盛。那是晚秋,乙末年九月初五,一连数天的骄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午后仍是伤感的面孔,小城大街小巷金黄的银杏叶在秋风中簌簌飘落……弟弟从老家打来电话,急促地说:“大哥,老爹快不行了……”挂了电话,我驾车火速地往老家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走时,一定要在他身边,最后送他一程……

1

造成我和父母分居两地,不在他们身边,一开始就是父亲一手泡制的——

我的老家在龙头大山脚下一个叫“拉岜”的布依村寨,前后左右四面环山,十九户人家居住在两道山弯弯里。山弯是梯田,山梁是梯地,祖祖辈辈耕种这两弯一岭的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世外桃源的农耕生活,在我之前整个村寨没有一人走出这苍茫的大山。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识几个字,但他明白许多村民不明白的道理。比如,他认定窝在这山弯里没有出路,走出大山才有希望!他也认命他这辈子走不出大山,唯一的希望是把我赶出山去。为此,村里的小学只办到四年级,大家读完四年级就“毕业”了,唯独我例外。

我和山里的孩子一样,读完小学四年级就不想再上学了,只想像其他同伴那样,或上山放牛、掏鸟蛋、摘八月瓜,或下河捉蠏、摸螃、玩水……但父亲非要把我赶到十多里外的邻县一所村级完小继续上学,他始终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不从,被父亲挥起牛棍狠狠地抽,就像抽打不听话的古牛一样,硬生生把我抽上去上学的山路……

父亲有祖传药方,但他没用来赚钱,他除了会耕田种地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手艺了,但他硬是凭自己的悟性摸索着用竹篾丝编制精致的撮箕。往后,日复一日,他白天做农活,晚上在暗淡的油灯下,抽动篾丝编制撮箕,赶集时挑到集镇上去卖,支撑我上初中寄读每月六块钱的菜经,编织送我走出大山的梦想……

还好,我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短暂而慢长的三年之后,我初中毕业,经过百里挑一的预选,再经过全县正考大浪淘沙,我挤入了全镇近千名初中毕业中仅有的六名录取中专中师者之一。这对父亲来说,已经是宣布我从此甩掉犁头把、跳出农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功,令他欣喜万分,亲自为我准备行礼,第一次走出大山,送我到学校报到。

转眼,三年之后我中师毕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无奈回到生养我的那个山弯弯。虽然当了小学教师,但父亲还是很失落,怎么闯出去又折回来?父亲不会喝酒,但会以烟烧愁,好些时日,他坐在门前望着远山,一杆接一杆地闷闷不乐地抽着叶子烟,长长地叹息……

从父亲嘴角升起的那袅袅烟雾,我读懂了父亲的叹息——他把闯出大山的希望押在我身上,多么希望我走出大山,走得越远越好!可是,目不识丁、没有见过世面、一生只到过一次县城的父亲,怎么会知道一个边远山村的中师生是很难走出大山的。对父亲来说,是我毁了他心里唯一的希望。

父亲没完没了的叹息,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口。那些日子,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孝,内疚、自责、无奈叠加在一起,像一座座山!但我家祖宗八辈、所有亲戚朋友都没有一人公职,甚至在县里、镇上连一个亲戚熟人都没有,谁又能拉我一把,帮我闯出大山实现父亲的心愿呢?

养儿不就是为了防老吗?我始终不明白,让我留在山里有什么不好?给我订的娃娃亲已经长大了,择个良辰吉日,办个喜酒,就可以延续香火、延续山里人的生活了!为什么要逼我选择闯山、选择远方?

历经漫漫煎熬之后,我终究理解父亲,知道他赶我出山,是为了不让我走祖辈的老路,希望我闯出一条出山的路,到山外开拓一块新的生存领地,给山里的后生们树一个标杆。于是,对文字有些情感的我,决定用写作作为敲门砖,去敲开重重山门,铺筑通向山外的路……

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我用手写的一个个歪歪倒倒的文字变成了铅字,又一个三年之后,我遇上了伯乐,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纸调令让我翻越了重重大山,走进了县城,走进了县委大院。再后来,又从县城调进了州府,走进了州府大院,离家越来越远,也算是实现了父亲的心愿。

从村里搬进县城,父亲对于搬“老祖公”非常重视,他毕恭毕敬地点了六柱清香,三柱插在家神上的香炉里,三柱插在他特意买来的一个新香炉里。然后,他双手捧着新香炉,嘴里用布依语念念有词,一直护送香炉到县城我的住处,还亲手给我安了家神,点上一对蜡烛,烧了很多纸钱。

从县城搬到州府,父亲又从老家赶来送我,严格地说是护送“老祖公”。一路上,他双手捧着燃着三柱清香的香炉一点也不松开,一直护送到州府的新家,安放在新家的家神上。从父亲那虔诚的神情,我读懂了父亲内心里光宗耀祖的含义,也读懂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无论我走到哪里,祖宗的神灵就跟随庇佑监视到哪里,任何时候都不能愧对祖宗,就如父亲特意给我选的那付家神对联:“惟求事业参天地,莫使身心愧祖宗”。

2

就这样,父亲有意无意的鞭策,我闯出了重重大山,终于在城里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好几次,我提出希望父亲到城里一起居住,可是他没有答应,他说他已经习惯了乡村的自由,不习惯城里的严谨。我不解,您在城里都住不惯,当初为什么要逼我进城?弄得我们父子分居两地,各自牵肠挂肚……父亲懒得和我理论,只是一笑了之。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每隔两三个月来城里和我小住几日。城里对一辈子生活在山村里的父亲来说非常陌生,确实一下子无法适应。他说,在老家的大山里,伸手不见五指,打黑摸他也能走回家,而在城里,街道一条像一条,白天他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为此,父亲每次进城,我都要到车站等候,接他到家里。他每次回去,又送他到车站上车,直到客车驶出车站,我才离开。接送父亲,已成了我和父亲相聚和分离的一种常态。每次迎接父亲,内心都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欣喜,而每一次送别父亲,望着客车渐行渐远,心里有种空荡荡的失落和酸楚。

为了让父亲尽快熟悉城里的生活环境,能在城里与我多一些时日生活,他每次上来,我一下班,就陪他上街溜达。我们每到一条街,我就找个明显的标志,告诉父亲这条街是什么街。父亲的记性很好,上来几次后,我居住附近的几条街,他都一一记住了,还能独自去沙井街、稻子巷、街心花园等地逛街,并且不会迷路。

每年有三个节点,父亲总要到城里来,住上三五天,办完他想办的事,又回到他无法割舍的山村——

每年开春前,父亲总会上来购买苞谷种,他说城里的包谷种比乡下的好,他种的苞谷棒大籽满,一亩地多收两三百斤苞谷。这话肯定没假,父亲只种两斤包谷种,而他每次却要买满满一背箩背回去,多数种子是为乡亲们代买的。有几次我回老家,乡亲们遇到我,就本真地流露出感激之情,称每年都劳累父亲从老远的地方带苞谷种!

另一节点是端午节,父亲头一天总要上来,第二天一早就到街心花园“淘宝”。父亲在老家一直免费用祖传药方给乡亲们治病,端午节这天,街心花园摆满了各种各样有名无名的中草药,父亲则在杂乱纷繁的花花草草、树叶藤蔓中寻找他需要的稀有药材。一天下来,老虎剌、倒提壶、无花果等,父亲淘了满满一背箩,洗净、切细、晒干,用塑料袋装好,然后背回老家,给乡亲们配药治病。

农历七月二十七是父亲的生日,父亲从乡下来,我到菜场买来一只鸡,按照老家的风俗,点上三柱香,亲自宰杀,砍成鸡八块,清炖后敬供祖宗。父亲端坐在家神前的椅子上,我和儿子先后给他下跪祝寿。父亲不喜欢那种嘈杂的场面,对儿女也别无它求,虽然祝寿仪式非常简略甚至有些冷清,但父亲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随着岁月的增长,父亲一年比一年苍老,头发、胡须全白了,身体状况也一年不如一年。几年前的初冬,我到车站接父亲。客车进站停靠了,远远地,我看到父亲扶着车门艰难下车,然后迈着碎步走过来,步子走得很慢很慢,腿脚不再像过去那样灵便了。我接过父亲的背箩问他,脚怎么了?

父亲平静地说,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看电视有些夜深,他准备起身进卧室休息,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凭着残存的一点意志,用手抓紧凳子,慢慢地坐在地上,硬撑着没有倒下。可是,第二天起床时,发现右半身麻木失去了知觉。他是草医,自己找来中草药熬水泡洗了好些时日,那麻木的半身才渐渐恢复知觉。

我一听,心里酸楚得不行,如果那天晚上父亲摔倒,十有八九脑溢血,后果不堪设想。老家一位邻居大伯,就是这种情况,摔倒在地就没有再站起来,因脑溢血不省人事,几天后就走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父亲不告诉我,是不想让我分心影响工作。在父亲的心里,忠孝难全,但“忠”比“孝”更重要。

尽管父亲行走有些吃力,但他还是不时到城里来,仿佛这是我们父子的约定,也许这是他鼓励和鞭策我前行的一种方式。他在老家和城里往返,我放心不下,生怕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提出全程接送他,可他不肯,只让我到车站接送。每次送父亲到车站,日渐佝偻的父亲有些吃力地登上客车,然后抬起干枯的手朝我挥了挥:“回去吧!”我艰难地转身,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这样的送行成了常态。俊儿高考接到录取通知书不久,父亲已七十八岁,他特意从老家赶来,给俊儿发了个大红包:“我孙子有出息,考取大学了,爷爷高兴!”此时,父亲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舒展了许多。父亲回去时,俊儿和我送他到车站,临上车,他拉着俊儿叮嘱一番:“上大学要好好念书!只有念书,才有出路!你爸爸就靠念书走出大山,你也要靠念书走得更远!”我没想到父亲能说出这番赋有哲理的话,俊儿懂事地点头,父亲拉了一把车门上了车。

父亲七十九岁生日来临前夕,前列腺出了点故障,小便解不出来。我知道时,他在老家已服用了三天草药,但不见一点效果。我驾车匆匆赶回去把父亲接到城里,去医院作了手术,前后折腾了半个月。可是,父亲刚康复,执意要回乡下,他说放心不下我母亲。留不住父亲,我只好送他回去,他执意要坐客车,可我不同意,亲自开车送他到老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进城,也是我最后一次送他。

3

几个月后到了国庆节,单位放长假,我回乡下看望父母。跨进老屋的那一刹那,我的世界坍塌了——父亲昨晚起夜,摔倒在床前,便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没有多想,将父亲背上车,火速送往县医院。经诊断,父亲患了严重脑梗,从此茶水不进。在医院治了六七天,病情越治越重,居然连输液也输不进去了,医生爱莫能助,劝出院回家准备后事。

农村有个普遍认知,认为人死在外面就成为孤魂野鬼,尸体是不能抬进屋超度的,家里的老人得了重病,一般是不送医院的,就怕死在外面回不了家,即使去了医院治不好,也要趁还有一口气时接回家,让老人在家里安心离去,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

我和弟弟守候在重病父亲身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提出将父亲转院到州医院治疗,弟弟不赞同,生怕父亲转院后回不了家。奄奄一息的父亲虽然不能言语,但头脑还清醒,听到我说要转院,他先是不停地摇头,然后吃力地抬起右手,在空中来回地晃动……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不要转院。

我抽了一张纸巾,轻轻地擦拭父亲眼角的泪滴,也擦我湿润的眼眶,无奈地对父亲说:“爸,我们出院回家哈?”父亲坚定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祥和的笑容,而我眼里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我和弟弟将父亲背出医院,迎着深秋的落日将父亲送回老家……山路弯弯,残阳如血,我知道,这一“回”,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将越来越近,我的心在阵阵撕裂,而我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父亲回到老家当晚,右邻右舍、上寨下寨的亲戚都前来看望,开导我想通点,老人能“平安”回到家里,也是他的“福气”!我理解这“平安”“福气”的含义,但谁又能理解我针扎一样的内心?

我多想多一些时日陪在父亲身边,这是最后陪伴父亲了。可是,国庆长假收假已过去了好几天,我已经向单位续了两次假,真是忠孝难全呀!清晨,我打来热水,准备给父亲洗脸。父亲格外清醒,他艰难地张合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急,用手推翻水盆,不让我给他洗脸,吃力地抬手示意我赶快走。

望着父亲那生气的样子,我重新打来热水,揉了揉热毛巾,躬下身子对父亲说:“爸,我给您洗了脸,就回城上班了,我周末就回来看您!”此时,父亲的情绪顿时平静下来,他用枯柴般的手拉着我的手,点了点头……

我回到城里,每天都被无限的牵挂和深深的内疚煎熬着,未等到周末,弟弟便传来了关于父亲的坏消息。我从城里一路狂奔赶到老家时,已是下午四点过钟。还好!谢天谢地,我没迟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还有一丝气息。

坐在床边,我用双手捂着父亲干瘦的手掌,一只手心贴着父亲的手心,一只手心贴着父亲的手背:“爸,我回来了!您还记得我不?”父亲吃力地睁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认得,随后两行老泪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爸……”我硬咽无语。

我家一共五姊妹,在外打工的一个大姐、两个妹妹都赶回来了。大姐告诉我,父亲昨天晚上就昏迷过去几次,今天早上突然清醒过来,望着姐姐、妹妹、弟弟四人守在病床前,父亲嘴唇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掌,五个手指蜷缩了一个,不停地晃动。

大姐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便大声地问:“爸,是不是喊大明回来?”父亲微微地点头。原来,我们五姊妹,四姊妹到了,就差我没有回去,父亲是挂欠我,希望临终前我在他身边!于是大姐叫弟弟拨打我的电话。

父亲从医院回来时,身体已极度虚弱,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就一直躺着。看到我回来了,父亲用手拉着床弦,一次又一次地挣扎。我问他:“爸,您是想坐起来吗?”他点头。我用手搂着他的背脖,将他扶起来坐在床上,可是他怎么也坐不稳。

我挪动身子,坐在父亲的身后,让父亲靠在我胸前,我用双手轻轻地抱着父亲,真切地感受他的心跳和艰难喘气的律动。也许这是我们父子相依的最后时光,也许靠在儿子的胸前圆了父亲最后的愿望,他坐得很安静。

父亲养育我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父亲——额骨隆起像门前的高山,眼眶深陷如两口看不到底的井,皮肤干枯老化紧紧地包裹着骨架,曾经茂密的头发只剩下几根稀疏的银丝,一片全白的胡须像秋冬的枯草……

我叫大姐从我的包里取出刮须刀,我轻轻地将父亲的胡须刮掉,让父亲显得精神一些、体面一些……父亲已经很多天滴水不进了,我叫妹妹倒点温开水加点食盐,我用小勺子沾点盐水浸润父亲干裂的嘴唇……渐渐地,父亲张开了嘴,我慢慢地往父亲嘴里滴一两滴盐水,他缓缓地吞了下去……

此时,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在我和父亲的身上。父亲吞了盐水,静静地靠在我胸前,静静地看着远山渐渐落下的夕阳。渐渐地,父亲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门前的柿子树上传来几声乌鸦凄厉的叫声,剧烈地撕裂我的心,就这样,永远送走了父亲……

哭 娘

丙申年腊月二十四,父亲去世一年零三个月,娘也追随父亲去了。当我接到娘重病的噩耗,匆匆地赶到老家时,娘已寿终正寝,“娘!……”我扑到已经冰冷的娘的身上,拼命地呼喊着娘,可是,再也喊不醒娘,我从此没有娘了,悲伤至极,哭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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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没有文化,也不善言词,但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最疼爱孩子的娘。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全国最困难的时期,娘先后生下我们五姊妹,而且凭着她的勤劳与慈爱,让我们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养育我们长大……

在我朦胧的记忆里,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冬天的午后,爹和娘都出工干活了,家里意外发生火灾,将一切化为灰烬,没有留下一根干纱。娘从山上赶来,熊熊火焰已穿过屋顶,可她不顾一切冲火海,抱着一床被子冲了出来。虽然抢得了一床被子,但娘的左眼被烈火烧伤从此失明。

夜里下起了小雨,山里的冬天气温突然降了下来。爹在一个角落临时搭起一间遮雨的草棚,娘用从火中抢出来的那床被子包裹着我和姐姐度过了一个个寒夜。随后,娘带着眼伤、擦干眼泪,和我爹上山砍来了木材,下地挖泥踩泥做瓦,第二年春天硬是建起了一栋“五柱六”瓦木结构房子,我们一家人才结束风餐露宿的日子。

我家五姊妹、爷爷奶奶一家九口,就靠娘和爹两个劳动力在“集体”中挣工分、分口粮过日子。爹娘辛劳一年,分到的口粮不足五百公斤,尽管节省了又节省,每年都要缺粮三五个月,加上那场火灾,将所有积蓄烧过精光,我家的生活更加水深火热。

为养活我们几姊妹,娘过早地长出了许多白发。每天娘出工最早,收工最晚,为的就是多挣工分多分粮食。房前屋后、旮旯角落,娘忙里偷闲不停地挖刨,或种上苏麻、茄子,或栽上芋头、大豆,秋收后可以卖些钱买些粮。山沟里春天长一种叫酸汤杆的植物,遇到长酸汤杆的季节,天没亮娘就打着火把到寨边那条山沟里去拔酸汤杆,天麻麻亮就赶回来,将皮撕掉、切细,拌少许炒面和作料,便成了我们家的主食。

吃午饭时,我娘很少与家人同桌就餐,她说她要煮猪食,独自在厨房里吃。一次,我抬着饭碗进厨房,发现娘的碗里全是酸汤杆,我一手夺过娘的“饭碗”,一手将自己的苞谷饭递给娘:“您骗我,我不吃了!拿给娘吃。”说着哭了起来。娘把我揽在怀里,流着眼泪把半碗包谷饭咽下。

那些日子,除了吃饭愁,穿的也愁。每年为了给我们几姊妹各添一套新衣,娘不知怎么省出钱来,每年开春,她就买来十来斤棉花,自己纺线、织布、缝衣。白天,娘下地干活,晚上便在煤油灯下,一手摇着木制的纺花车,一手熟练地纺花抽线。从春天到夏天,几麻袋的棉花,硬是一夜夜从娘的手里纺成了一个个线筒。深夜里,我就在娘纺线发出的蝉鸣般声音里进入梦乡。

夏天,插完秧子、薅完苞谷,娘便利用农闲时抓紧织布。织布需要一梭一线的织,织得快一天能织五六米,一般也就两三米。娘的左眼失明,但她织布很娴熟,手执装上纬线的梭子,从左精准地甩过经线,右手迅速接住梭子,同时经线上下交叉,形成一条两三公分的空隙,梭子从空隙处又快速地穿过来……那梭子像一条鱼,在上下移动的经线间来回穿梭,我常常爬在布机旁,看得眼花瞭乱。

冬天,娘织好了布匹,拿到镇上染成蓝色或青色,就可以给我们几姊妹缝衣服了,蓝色的缝衣,青色的缝裤。为了赶在春节前让孩子们穿上新衣,娘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一两点。缝衣,每晚要换二三十次缝衣线,每次娘都要把针眼对着油灯,慢慢地将线头穿进针眼里,因视力不好,换一次线十多分钟都穿不进去,而煤油灯浓浓的油烟熏得娘眼泪直流……每年除夕,穿上娘缝制的新衣,顿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娘不但亲手给我们缝新衣新裤,还给我们做新鞋。娘做的是千层鞋,把我们穿烂不能再缝补的衣服撕成一块块碎布,一层层叠在一起,用麻线打成厚厚的鞋底,再订上做好的鞋帮。做鞋最难的就是打鞋底,厚厚的鞋底要牢固,必须用大针穿上麻线,一针一针地将鞋底穿透织密,而千层底用针很难穿透,要在中指戴上一个宽型戒指般铁制“顶针”,用力顶着针头才能穿透。好多次,我看着娘打鞋底,因“顶针”打滑,针头深深地扎进娘的手指,鲜红的血顿时冒了起来,可是娘用布条缠了缠,又接着打。

穿着娘做的鞋,我舍不得像其他同伴那样在田野、晒场奔跑,我怕把鞋跑烂了,我深知娘做一双鞋是多么的不容易,娘打鞋底针扎进手指那情景时时在我大脑里闪现。雨天,哪怕是寒冬腊月的雨天,我去上学,总是把鞋子装在书包里,赤脚走十来里山路,到学校附近用溪水把脚洗干净后,再穿着鞋走进校园,我怕走山路雨水打湿了娘做鞋……

2

我们五姊妹在娘含辛茹苦的拉扯下,一个个渐渐地长大了,但娘并没有清闲下来,娘对儿女的操心似乎没完没了。生养我的那个布依山村,边远落后,父母对儿女的婚姻非常上心,生怕儿女聚不到媳妇嫁不到郎君,常常八九岁、十一二岁就给孩子订了婚约,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订的婚约不少以毁约告终,因而给父母带来许多操心事、烦心事、伤心事。

大姐十二三岁就订有婚约,未婚夫十八岁去当了兵。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大姐未婚夫当兵归来后,不知什么原因,两人闹起了矛盾。大姐一气之下便“走方”(女方悄悄跟中意的男方私奔),留下一个难以收拾的婚约烂摊子。未婚夫家非常强势,对订婚以来亲戚走动产生的每一笔花销都精打细算,连逢年过节拜年的每一个粑粑都算在其中,算出了一笔巨大的毁婚费用,我家里需要拿出一笔数额不小的费用才能了决此事。

那时的山村还很封闭甚至愚俗,大家都认为“走方”这种事很不光彩,认为出这样的事是母亲没有教育好女儿。这件事对娘的打击很大,娘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她不仅要承受沉重的精神压力,还要操心如何凑上大姐毁婚的钱。那些日子,娘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夜里常常在自己的房间里暗自流泪……好在后来大姐“走方”的夫家凑来了“毁婚钱”,才把这事了决了。

我十七岁那年,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那时大姐的婚约事件才平息不久,而我上小学三级年时父母给我订的婚约又出了问题——我去读师范前,父母去未婚妻家交了彩礼,准备我师范毕业后就结婚。谁料,我上师范第二年,未婚妻就 “走方”了。眼看儿媳妇就要接进门,跟了这么多年的亲家,却出了这档子事,娘非常伤心,大病了一场。

我是上过几天学的,多少明白一些道理。我从学校赶回家里安慰娘:“现在婚姻自由,走了就走了吧,等我毕业工作后,给您找个好媳妇!”因我要赶回学校上学,没有时间处理婚约事情,便给父亲交换了原则:“婚姻没有缘分就算了,把交去的彩礼退回来就行了,左邻右舍,早不见晚见,不要像别人家那样精打细算!”这原则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谁料,我回到学校后,出事了。我未婚妻家是大家族,族中有个堂哥仗势欺人,跳出来耍横,拒不退还彩礼,还放出大话——我姓只有两户人家,不退彩礼也拿他没办法。父亲咽不下这口气,叫来远在外县的几个族中侄子,上门教训了未婚妻堂哥一顿,还叫他跪地认错,退回了彩礼。此事,险些酿成了流血事件,我娘因此担惊受怕了好些时日。

经过这两桩婚约失败事件,爹娘对儿女的婚姻算是开明了些多,不再为儿子包办婚姻,也不着急给我弟妹订婚,让我们自由恋爱、自己选择。虽是如此,但娘还是没有省心。虽然我参加了工作,但每月只有五十多元的工资,筹钱交彩礼都难,等我筹钱操办婚礼,不知到猴年马月。

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两年后,在父母的催促下,找了女友定了婚期。我家至从爷爷去世超度后,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办酒席了,我是长子,这结婚酒会来许多客人,办酒席需花费很大的开支,要说爹娘不愁那是假话。但是,我娘早有准备,提前一年多就喂了大肥猪,还自己栽了一大块蔬菜,娘说能不花钱的地方尽可能不花钱。

我结婚时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早已不穿自制的土布疙瘩扭扣衣服了。但娘说,咱们没有多余的钱买时尚的婚服,结婚又不能太寒酸,要我还是穿老式的服装。娘是那么的疼我,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娘的这份母爱。娘日赶夜赶,我结婚的前一天,娘从她的房间里抱出长衫两套、短衫四套等一堆婚报,这些都是娘亲手纺纱织布、裁剪缝制的,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娘的浓浓母爱!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娘又开始为妹妹和弟弟的婚事奔忙,除了在地里劳作以外,就一门心思给妹妹筹办嫁妆,为弟弟结婚作提前准备。在娘看来,这是为娘应尽的义务。娘六十岁那年,弟弟终于成家立业,自立门户,爹和娘总算完成了最后心愿,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全家承包的耕地由弟弟一家耕种,父母不再为耕田种地操心劳累,辛劳了一辈子算是退居二线了。

3

娘过去整天都在地里薅刨,突然闲下来,实在不习惯,对土地的依恋一时也难以割舍,便独自耕种一块自留地,打发闲寂的时光。但娘还是像过去那样早出晚归,对土地的情分一点不减,她凭着一把锄头,将地块翻腾得无比精细……春天,娘在地里种上苞谷、辣椒、红薯、芋头、苏麻等农作物;夏天,娘不停地在地里锄草、松土、施肥;秋天,娘从地里收获了各种各样的农产品,也收获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满足感。

娘对收成的农特产品很珍爱,保存得非常完好。红辣椒,她摘回来晒干后,用塑料袋装好,扎紧口子,不让它受潮变质;红薯、芋头,娘挖回来后,藏在地窖里,预防霜打腐烂……我每次回家返城时,娘总是大一袋小一袋地塞进我的后备箱里。娘说,城里买一棵葱都要花钱,能节省一文算一文。

娘的一生苦日子过得太长,日积月累形成了节俭的习惯,尽管现在的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可是娘那节俭的习惯一点也没改变。我们一年要给娘买几次新衣、新鞋,可她舍不得穿;头天的剩菜剩饭,她舍不得倒,第二天热了又继续吃。我劝了几次,娘就是不听,依然我行我素。

娘散养几只母鸡,在草垛里不时可捡到几个鸡蛋,她舍不得吃。我每次回老家,娘就用手提袋装好,非要我带回城里不可。我不肯:“您赶场不方便,鸡下几个蛋,您就自己留着吃吧!我们在城里买什么都好买!”娘不高兴了,很生气地说:“我不是拿给你的,是拿给我孙子的!”娘疼爱俊儿,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不伤娘的心,我只好接过鸡蛋,放进车里。

我搬进兴义城里不久,开车去接娘,车子驶出山村不到一公里,娘就开始晕车,走一路吐一路,吐得脸色发青,老泪婆娑。一路上,望着娘那惨状,我心像扎进一根钢针。可是,娘受了这么大的苦,进城才几天,就天天嚷着要回去。娘说,她在城里不习惯,一个熟人都没有,出门进屋那电梯,进去了又出不来,出来了却找不到家,还是老家好!

从那次以后,无论我怎么劝娘,她再也不进城了。我要看娘,或娘要看我,只有我周末或节假日回老家,陪娘吃一餐饭或在老家住上一宿,就匆匆地返回城。每次回城,娘都恋恋不舍,叫我多住几天。可是工作容不得我停留,娘站在门口,目送我上车,又目送车渐渐走远。很多次,车子翻过村前的山梁,我忍不住回首,娘还站在门前眺望……我也远远地望着娘,感觉有一股滚烫的液体从脸颊流过……

星辰交替,日复一日,娘重复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白天,她在那块自留地里薅薅锄锄,感觉时间会过得快一些;晚上,娘无事可做,只能陪着爹看她根本看不懂的电视。实在太无聊了,娘到地窖里找来几个红薯,在火坑里温火烘烤,将红薯烤得香喷喷的。娘拿起一个烤好的红薯,扮成两半,她和爹一人吃一半,分享这慢长的夜晚。

谁料,这样的分享终会结束,爹把娘留下,自己匆忙地走了。爹临终时,娘显得异常平静和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接下来娘睡了两天两夜,后来又悄悄在夜里哭泣,用布依语喃喃自语:“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呀?”一句话,娘反复的念、不停的念,仿佛念给自己听,也像念给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爹听……

安葬了爹,房前屋后的树叶在秋风中簌簌飘落,伫立在老屋前,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凄凉的景象。爹走了,娘会更加孤独,这几乎断了娘的后路,我实在放心下娘。我蹲下身去,拉着娘的手:“娘,和我去兴义吧!”“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娘摇头,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没办法,丧假结束后,我只好独自回城上班。每到周末,我买些油盐柴米、糖食果餅,便回老家陪娘吃吃饭、说说话。渐渐地,我发现,每次回到老家,哪怕过了饭点,娘总是煮好了饭菜,惊喜地说:“大明,回来了呀?锅里还有饭菜,快吃吧!”揭开锅盖,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我暗想,如果我不回来,娘会多失望、多伤心呀……

转眼,爹走了一年零三个月,进入丙申年腊月,身体一向硬朗的娘,突然莫名其妙全身泡疹。我获悉后,立即赶回老家,考虑到娘年岁已高,便从镇医院请医生到家里诊断,每天到家里输液治疗。那时,我牵头起草的政府工作报告进入了紧张攻坚阶段,两会召开在即,必须在年前定稿。忠孝难全,万般无奈,我无法陪在娘身边,只好将治疗事宜安排妥当后,就匆匆返回单位。

腊月二十四,正值周末,按往常,我要一早赶回老家看望我娘,尤其近来娘又生病,更应该早早回去。可是,这天,单位领导要亲自领衔集中修改政府工作报告。作为报告牵头负责人和起草主笔,我必须参加修改最后审定。写作团队一连奋战了十多个小时,下午三点,政府工作报告终于修改完毕。我刚走出办公室,便接到弟弟的电话,叫我赶快回去,娘的情况不是很好。

挂了电话,我回家拿了件换洗的衣服,又在门口的糕点店买了两斤娘爱吃的蛋糕,立即开车上路,心急火燎地往老家赶。可是,这次我没有上次爹走时的运气,当我持续狂奔两个多小时赶到家,在院坝里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白纸时,我知道我回来晚了。我快步冲进堂屋,看到换上了寿衣的娘,平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娘,真的就这样走了吗?我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就算要走,也要让我最后看娘一眼、送娘一程呀!“娘,我回来了,您醒醒呀!……”我扑通地跪在地上,拉着娘的手,一边摇一边喊,可是,娘似乎一点都听不见,任凭我怎么哭喊,娘都没有醒来,深深地睡去了,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从此永远没有娘了……我感到心撕裂般地痛,我晕了过去……

天黑尽了,我苏醒过来时,娘已装入漆黑的棺材里。寒冬腊月的夜一片漆黑,心怀深深愧疚的我,一连几夜,跪在棺材边守候着娘,给娘点香烧纸,企望照亮娘走向通往那边漆黑的路,让娘少一些孤寂、少一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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