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才明白河流是大地的眼睛,能够洞穿人世间的一切秘密。
赣江是我认识的第一条大河,擅长奔跑和歌唱。每天黄昏,西天的余晖尚未散尽,我就从学校走出,向着赣江走去。田野空旷,舒展开无边的胸怀,枯黄或灰白的稻茬,立在田中守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白云。几只小鸟儿停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翅膀扑打着,跳起又落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走过几条田埂,又弯过那个扁平的菜园,双脚踏在了松软的沙滩上。回首一望,学校两栋土黄色的“土打垒”房子,依偎在起伏的群山之下。在初冬的天宇里,用作教室的一排平房孤零零地立着,显得单薄而倔强。不远处,是当年知青居住的两层小楼,如今成了我们五名教师的宿舍。下楼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杨庆拦住说:“又要去江边发呆吗?来,陪校长玩几盘扑克。”我摇摇头,淡然一笑,继续下楼。脑后传来他们四人甩扑克的“啪啪”声,捶着桌子直叫“错了,错了”的肯定是老温,哈哈大笑的是邱索,他的嘴巴肯定张成了O形,中间能插进造口河里的鹅卵石。
江水悠悠。我坐在江边的一块大青石上,眺望着前方。赣水顺着青山逶迤,向着远方伸延。前面的码头上,摆渡船又接来了一批回家的村民,挑箩的、提篮的、背包的,熙熙攘攘,涌了过来。有几位学生家长向着我点头,还有一些不认识的,脚步匆匆,肩上的箩筐和背包晃晃荡荡。
上周星期六,我第一次回家,也是从这儿坐船过江。尔后在山脚下等候顺峰乡到县城的往返班车。班车每天只有一趟,一停车,就得拚命挤。我举着双手,费力地钻进人缝里。行进中,身子时不时地悬空,呼吸异常地困难。三个小时后到达县城时,街上亮起了灯光。我从县城糖厂的码头再次摆渡过江,然后沿着潞河边的山道走。潞河发源于潞镇的坑村,弯弯绕绕,九曲十八转,流了三十多公里之后,在罗镇的嵩村汇入赣江。我走了三个多小时。到家时,村里一片寂静。70多岁的祖母坐在门口,一双老花眼眯着,似乎已经睡着。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刻起身,用袖子擦擦眼睛,端着煤油灯,将我引进厅堂。她先是看了看我的全身,唉哟一声,伸出一只手使劲地在我身上拍。我身上的灰尘随之四散开来,在灯光下起舞。祖母摇摇头说:“造了什么孽哟,教书先生也得吃一身的灰。”接着端出了热腾腾的饭菜,说:“现在是半夜了,快吃吧。”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幸亏没有滴下来。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我草草地吃了几口。祖母将我送到村口的老樟树下,叮嘱说:“昨晚我说的要记得哦,种田的姑娘碰不得。在外保护好身子,千万不能去江里洗澡。”我默默地接过塞满了鸡蛋的黄布包,身子一扭,向着县城急跑。
上午九点钟,我到达县城车站,可是当天的票已经卖完。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白云朵朵,高远而明净。又捏了捏手中的黄布包,决定沿着公路步行去学校。那时的公路,修筑在赣江边,直直的,弯道也不多。我背着黄布包,一边走一边欣赏江边的景色。岸边树木繁茂,阳光从树缝里透射下来,照在碧蓝的江面上。几只灰白的斑鸠从这边的榕树上忽地窜出,嗖的一下,就飞到对面的山上去了。
走着、走着,我唱起了《信天游》:“我抬头,向青天,追逐流逝的岁月。……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
文艺委员兰曾经教我唱过这首歌,现在她分配在市师范的附属小学。听说这是全校唯一的指标。我的初中同学莲和英则分到了潞河边的老家学校。
夕阳渐渐掉下去了,掉在大山的陷阱里。村里响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唢呐声也尖叫着呼啸而来,声音高亢而悲壮。一队送葬的人头上围着白布、腰上扎着白条,尾随在四个抬棺人的后面,向着那边的江滩而去。死去的是建刚的爷爷。老头子身材高大,白头发雪胡子,整日里握着一杆烟斗,说一句话吐一口烟。遇见村里的妇女,他喜欢对着人家的脸喷烟,一口又一口的浓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喷出。妇女被呛得大咳,责骂道:“死老头,坏老头。”老头子看着狼狈逃窜的妇女,高兴地直笑。据说,老头子年轻时,水性极好,宽大的江面,他能一口气游两个来回。但前天晚上,他端起一碗饭,只吃了一口,猛地头一歪,就在饭桌上咽了气。建刚请假时,几个同学跟在身后叫“吃死的,吃死的”,弄得建刚一脸怒气。
下雨了。几点雨落在我的脸上。我从裤袋里掏出莲写给我的信,静静地读了起来。初中时,英是班长,莲是学习委员,我是副班长。班主任教语文,常常让我们三人帮着改作业,她俩改习题,我改作文。有一次学校放电影,外面人声鼎沸,电影插曲一声声传了过来,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我心烦气躁。英说:“走吧,凭什么我们没电影看?”我也附和着:“就是,就是,我们走。”莲没有起身,她看着我们,咬了咬嘴唇,又低下头安静地批改着。后来,我们三人一起考上了师范。她俩在三班,我在四班。放寒假时,莲主动替我买好了车票,定在元月九日一齐回家。可我鬼使神差,悄悄退了票,提前走了。自那以后,莲和英上学和回家,再也不与我联系。但是在毕业后等待分配的时候,有一天,她俩竟结伴跑到我家来玩耍。两人离开后,祖母笑眯眯地说:“英嘴巴太大,说话又口无遮拦,这个女人不好管;莲皮肤白,嘴巴小,性子好,她可以做我的孙媳妇。”“奶奶!”我叫了起来,“你以为你孙子是谁?”“是谁?是我的孙子啊。”祖母大笑道,“就这样定了,你也不要东想西想了。”
雨越下越密,江面上溅起点点水花。无数的往事和着天上的雨水落在河流的心里,一些随着波浪奔腾,一些悄悄地隐藏。
这是莲的第五封信了。她的信总是写得极短,字迹随意,有些放大而夸张,一张纸往往不到两百个字。我们谈得都是文学和教学上的事。我写了一首诗,叫《南方的春天》,寄给了她。她说:“写得很好,有戴望舒的味道。南方的青石板,南方湿漉漉的小巷,真让人惆怅”。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是吃惊,因为信未封口。我也不知不封口的信为什么能够逃过邮政的检查,为什么没有掉了信封里的两张纸。这的确是一个迷,或许上天早已谋篇布局。当莲成为我的妻子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她这件事。她听了,惊愕地问:“可能吗?这是你的幻觉吧。”
除了莲的信,给我写信的还有师范同班的梅和尚。梅生长在革命摇篮,恬静的脸上长年挂着几丝笑意。她谈的也是工作和生活见闻,比如班上哪个同学贪玩,打碎了她的墨水瓶,弄脏了她的新裙子;又有哪个女教师被几个男教师同时追求,男教师轮番上门,让女教师苦不堪言……有一天,她的信我未及时拆看,却被一只贪嘴的老鼠咬去一大块,害得我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四处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这件事我没与梅说过,直到梅结婚生子后,她的儿子考上清华大学,到美国读博士之后,我才说起这件事。她听后,沉默了好一阵,说:“恍如隔世啊,一转眼,我就是奶奶了。”尚身姿挺拔,一表人才,特别是一张嘴,总是口若悬河,挥洒自如。读书期间,有一个春节的正月初四,我不顾祖母的阻拦,硬是一人坐班车,去了他家。晚上两个人挤在一张小木床上,盖着一条发黑的棉被,说了一晚上的话。他有句话让我一辈子也难以忘怀:“以前只知道你老实本分,没想到你的大腿也这么雪白,像女人似的。”毕业第一年,他经常给我写信。那年他评上了县优秀教师。世事难料。第二年,他竟然锒铛入狱,被判刑三年。自小父母双亡的他,靠哥哥养大。因为伤哥哥太深,哥哥再也不管他了。坐牢的他无可奈何,写信向我说:“兄弟,我如今沉入深潭,四周都是茫茫的水流,我渐渐在下陷,一片黑暗了,我看不到光亮了”。信的末尾提出让我寄20元钱给他。我二话没说,汇了50元。20多年后,他变戏法一般,不仅建起了豪宅,而且生意做得很大,拥有了自己的公司。兰也给我发来了一张贺年片。兰长着城市女孩的脸,穿着城市女孩的连衣裙,一张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扑闪扑闪。她和我一起实习时,我任实习小组长,经常在晚上陪着她,走过小河边那段漆黑的小路,去向指导老师请教。一个下雨的夜晚,我俩共撑一把雨伞,为了不让她淋雨,我有意将伞的大半部分偏向一边,自己由此淋成了落汤鸡。我以为她念这份情,特意给我寄来一份祝福。毕业十年聚会时,才得知,全班所有的同学当年春节都收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贺年片。
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说他奇怪,是因为写信的人不是我的同学,而是上一届的师兄,叫评。他听说我会写小说,又是下乡片人(本县处于江下游的八个乡镇称为下乡片,处于上游的八个乡镇称为上乡片),故写来这封信,希望与我交朋友,并欢迎到武中去玩。武中与我所在的小学,一江之隔。接到信,第二天上午,上完两节课,我和同事小管急不可待地坐船摆渡过江。评很瘦,走起路来,裤下摆一晃一晃的,好像拖把在擦地。他找了一个教英语的陈老师帮忙,两人站在宿舍的走廊上支起煤气炉,叮叮当当地切菜,又滋滋滋地煎炒,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弄出了几个菜,印象最深的是桌中央放着一大盆水煮鱼,大块大块的鱼,与鲜红的辣椒一起在沸水中沉浮。几个人围着桌,或站或坐,吃得汗流满面,陈老师索性脱下上衣,光着身子站着喝啤酒。几个教师看见后,也插了进来,一起碰杯,一起吃鱼。脚底下渐渐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空酒瓶。忽然,陈老师抓起酒瓶,高高举起,向着嘴里就倒。评连忙让两个老师架着他离开。陈老师用手抓着桌子的脚,使劲地喊:“我还能喝,我还能喝。”我很惊讶,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分明在流泪。送走陈老师后,评解释说,陈老师读师范前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师范期间,爱上了学校的图书管理员小荷。现在两边的女人都在闹,一边要结,一边不肯离,纠结呢。世事难料,没成想这场婚姻官司居然打了八年,当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时,小荷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当然,此是后话。
中午,我和小管兴高采烈地回到学校。晚上,却临时通知召开会议,校长是退伍军人,一对剑眉时时竖立。这时,他瞪着眼,拍着桌子,劈头盖脸地说:“无组织,无纪律,你们两个人要作出深刻检查。”小管一听,勃然大怒道:“凭什么,上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你们不打招呼,擅自离校,成何体统?”校长用力在桌子擂了一拳,吓了我一大跳。没成想,这一下彻底惹急了小管。他双眼一横,也在桌上打了一拳,响声更大,喝道:“牛什么,老子不干了。”小管本来就是代课教师,第二天,他果然卷起被席就要跑路。杨庆、邱索都过来劝说,又说要告诉他在中心小学任教的父亲。小管这才作罢,但从此以后,他不再陪校长打扑克和喝酒了。
雨点慢慢变得肥大,一颗一颗地打在头上,变成细流,顺着头发流了下来,流在脖子里,冰冰的、凉凉的。我收起信,也收起满腔的心思,走向学校。
起风了。初冬的风,不同往日,有点硬,吹在脸上,如同沙子落在鞋子里,硌得难受。在不远处的沙滩上,数只斑头雁迈着矫健的步子,走来走去,悠闲而随性。我拍拍手,它们立马张开双翅,向着天宇飞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其间,发生了几件事。徐彩莲是村里第一个到广东打工的女孩,她的弟弟就在我做班主任的四年级。连续两个周末,她带着弟弟来到我的卧室,盛情邀请我到广东工作。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根本没有农村姑娘的土味。她替我规划着前程,一边说一边翻看我批改的作业本:“中师生,在广东也能找到学校教书;或者你到我们公司做个文员,当老总的秘书也行。”她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去广东工作这个中心,并未向我表达过好感。可曾香香就不同了,她在乡粮站设在村里的分站上做炊事员。起初的三个周末,她是拿着一个叫王志路的人写给她的情书,让我替她回信。后来的几个周末,干脆向我直接表白,甚至在一个星期天的深夜,以天黑不敢回家为由,希望留下。幸好我把持住了,否则定会让祖母伤心。当我再次回到家里,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祖母时,祖母跺了跺脚,喊道:“天,你没有动人家吧?我给你打过预防针啊。”我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动?”祖母双手合掌,向着厅堂上的神台作揖道,“祖宗在上,保佑你们的子孙郭志锋不要犯糊涂,千万不能娶个种田的老婆。”那时,吃商品粮、上城镇户口、拿上班工资,是令农村人无限向往的好事、终生大事。“志锋,你还记得华芳的事吗?”祖母坐在竹椅上,转过头盯着我说,“你想想看,这有多严重。”华芳?一听这个名字,我就浑身一凛。华芳就住在我家的前面。她与下放的吉安知青王米暗暗相好,可等她的肚子慢慢膨胀的时候,王米却打了退堂鼓。无奈之下,趁夜深人静,华芳一头扎进了潞河。全村的人沿着河岸寻了两天,一无所获。又过了几天,尸首却在下游的一棵大樟树下浮了起来。王米的父亲被华芳的父母逼着来到河边,用一根长长的竹篙作杠杆,进行打捞。竹篙一头向水里伸,一头顶在岸边的大石块上。等竹篙伸到尸首的下面时,王米的父亲用手使劲地一压,另一头的竹篙果然将尸首翘了起来。尸首本来是面朝下卧着,不知怎地转了个身,刚好坐在竹篙上,向着岸边晃了晃,又掉进了河心。就是这一晃,把岸边的人全吓着了。当时,我也跟在人群中凑热闹,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生前的华芳长着一张瓜子脸,一笑嘴边两个大酒窝,两条黑亮的长辫子,一直拖到了腰部。无疑,她是全村最美的姑娘。可此时的她,全身肿得不成人形。脸上五官灰白,挤成一团,两只眼睛向外凸出,披头散发……“我怎么不记得?”我挥了挥手,大声道,“别提她,省得我做恶梦。”“你记得就好。”祖母眼光一暗,呢喃着,“你在外面好好的,别让人家大姑娘又成了华芳。”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独自走进了房间,将门拴得死死的。
第二天,临出门时,祖母将一个布包塞给我说:“这是我们家里卖谷子赚来的90块钱,你拿去,再积点工资,买辆车子吧,以后星期天都回来住。”我没有接,推辞说:“这么远,要过两次江,隔河千里,回不了。”祖母不由分说,塞进我的上衣口袋说:“你们学校就你一个外地人,不回来住,去哪里住?”看着祖母雪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庞,又想到过早去世的父亲,我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点点头说:“我存了一百多块钱,今天到了县城就买辆车。”1986年,购买自行车已经不需要凭票供应了,更不需要找关系寻后门。中午时分,我顺利地从县城的知青大楼购得一辆26型的“飞鱼牌”自行车。奇怪的是,从未练习过骑车的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骑上车,开始有点七扭八歪,在路上也轻轻地摔了两次,接着就飞奔起来,犹如一个熟手。只用了两个多小时,下午三点钟左右,我就到达了学校对面的赣江渡口。
有人说:奔腾的河流刚把昨天的故事送走,又将今天的序幕徐徐地展开,还有许多的未知正在明天奔流的路上。
果不其然。买了车的第二周,刚刚是发放工资的日子。那天吃午饭,菜很丰盛,有十多道。有难得一见的红烧肉、干辣椒炒鸭子,还有一大盆的水煮鱼。上了桌,杨庆拿起一瓶白酒,给每个人都倒了半碗。我推让着说:“我不会喝酒,不用给我倒。”邱索笑着说:“怎么不会喝,今天你一定得喝。”校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端起酒杯说:“来,大家敬郭老师一杯,他可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师范生。工资是我们的两倍。”我忙站了起来,端起碗,受宠若惊般,说:“不敢当,不敢当。”大家看到我这般神态,都大笑起来。小管没有笑,他等大家喝了这一口,才端起杯说:“郭老师,我敬你,谢谢你请客。”“我请客?”我大吃一惊。“是啊,你不是买了新车子,请客嘛,”小管也有点奇怪,“难道你不知道?”“我……我……”我看了看校长,又看了看杨庆和邱索。邱索不自然地笑了笑,小声道:“郭老师,你每月工资这么高,不比我们都是民办教师,再说你又买了新车子。”“这……”我气得浑身发颤。“别气,别气,”杨庆连忙端起碗,说,“老杨敬你这一杯,既是感谢,也是道歉。”小管也跑到我的旁边,伏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不要生气,否则大家都下不了台。”我端起碗,向着杨庆晃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这一餐吃了我25元钱,月工资的一半。
事后,小管告诉我,因为我是唯一的公办教师,他呢,父母都拿工资,所以学校其他几位民办教师,心里自然有点不对劲。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到了周末,小管邀请我去他家玩。他的家在造口河的末端,靠近发源地。而我们的学校恰巧处于造口河的尽头,造口河就在这里流入赣江,是赣江一条重要的支流。我俩各骑一辆自行车,沿着造口河,向着镇里的方向,也是河流的源头方向进发。道路不宽,也就两三米,顺着山势上下,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了一道坡又一道坡。有些地方坡度很大,一不小心,很可能会直接掉入河里。我的新车,刹车功能优良,有几次,由于我及时制动,才避免了危险。小管,路况熟,个子又高,骑个自行车,仿如吃面条,十分滑溜,骑得又快又稳。
尚未进门,小管的母亲便迎了上来,他的姐姐直接抢过我的自行车,推到屋檐下停好。洗了手,上桌吃中饭。六盘菜在桌中央摆放得整整齐齐,色彩、品相令人垂涎。母亲姓姜,原是上海知青,下放到这个小山村,也因为机缘,嫁给了本地人老管,也就是小管当老师的父亲。难怪!虽说这也是一栋常见的“干打垒”,结构也是两层四间,但房前屋后,清洁干净。屋内摆设,井然有序,就连厨房,也是一尘不染。交谈中,说起了学校的轶闻。老管放下碗,抹了抹嘴巴,怒道:“不打招呼,就让你请客,做法不地道。”姜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全是慈爱和疼惜,轻声说:“可怜的孩子,一人在外,又没了爸爸,受人欺负哦。”我的心里突然一动,为了掩饰什么似的,低下头,回道:“谢谢伯父伯母,这些事都过去了。”小管的姐姐和妹妹坐在右边的长凳上,这时也掺和进来。一个说“吃了就算了,反正你俩也吃到了肉”;一个说“看得惯,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回忆起来,这两姐妹长得真是如花似玉。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姐姐的模样。椭圆脸、丹凤眼,齐耳短发,印象最深的是眼神特别清亮和有神。全身上下,散发着优雅而纯净的味道。这或许是母亲的基因遗传。我毫不顾忌地盯着她看了又看。小管用脚在桌下使劲地踢我,我不解其意,没有理会。饭后,在小管的房间里,小管做了几个刮脸的动作说:“想不到,你不仅是个老师,也是一个色鬼。”我一听,脸涨得通红,支吾道:“我也没想到,你的姐姐和妹妹全都这么标致。”吃晚饭时,我故伎重演。姜伯母看着我一副花痴的样子,笑呵呵地打趣说:“想不到,小郭老师也不是个老实人。”我吓得不轻,赶紧收回目光,埋头吃饭。严肃的老管这时却说起了伯母:“你别一惊一乍的,这只能说明我们小云实在漂亮。”“哈哈……”姜伯母大笑道,“小云,你听听你爸爸这话。”我以为小云肯定面红耳赤。殊不知,她大大方方地看了我一眼,说:“郭老师,我俩虽然同年,可我还得继续复读一年,争取考大学呢。现在不会谈恋爱。”“哟,哟!”姜伯母笑得筷子也握不住了,她指着小云连说,“不知羞,不知羞,你真以为人家看上你了?”经过复读,第二年,小云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后来留校任教,如今已是二级教授兼博士生导师了。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当年这样一场温馨而融洽的玩笑?是否还记得我这个胆怯、拘谨而又“好色”的小郭老师?
下雪了。再过几天就是寒假了。赣江上空整天弥漫着一阵又一阵白色的雾气。雪块铺垫在路上,踩上去,就像踩在白色的云端里。山上的积雪更调皮,压得树枝大喊大叫。在夜晚,听得格外清楚。一些枝叶受不住这种压迫,纷纷跌落下来,路上、山谷里、树下,到处都有枯枝败叶。我握着车头,艰难地行进在造口河边。道路太滑,自行车比往日狡猾得多,总是不听使唤。造口河水也冻得直哆嗦,几乎听不见流水声。有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树,站在河边,身子缩成一团,全身的皮肤黑黝黝的,有些地方冻得皲裂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鸟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蓦地,车子一阵打滑,从陡坡上直往下面退。我连忙伸出双脚,却踩不着地面,悬在空中。我一边大喊,一边拚命地刹车。可车子有意与我作对,愣是停不下来。眼看就要掉入造口河了。我只得眼一闭,用手一推,车子随之一侧,倒了下来。我也随着车子,滚落在地,几块石头正好磕着了我的手掌,顿时一股剧烈的疼痛猛然袭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居然也摸到了几点血。原来,我的额头也擦掉了一块皮。我气急败坏地大骂:“下这么大的雪,开什么会啊,难道不知道我会掉入河里吗?”看了看身边歪倒的车子,又抬头望了望山上厚厚的积雪。我鼻子一酸,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或许是我的哭声惊动了树上的飞鸟,一群黑色的小鸟扑扑地飞到了天上。灰白色的天空,几乎淹没了小鸟的身影。哭声飘荡,晃悠在造口河上,顺着河水漂得很远。造口河啊,请你记住一个男人青涩的哭声,也请你珍藏一个男人偷偷的哭泣。哭了一会,我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用手抹掉眼泪,又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扶起车子,再次向镇里出发。
到了镇中心小学,会议已经开始。正在讲话的黄校长或许看到了我额头上的伤痕,或许看到了我身上的雪迹,只瞟了我一眼,却没有说什么。我的心一直狂跳不止,眼睛也被什么盖住了似的,看不清讲台上的人,也听不清黄校长在说什么。这一刻,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沮丧和郁闷。会议结束后,我推着自行车,和小管一起准备到镇街上吃饭。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有点耳熟的喊声:“小郭老师——志锋老师,你等等。”我俩回头一看,却是老管。我俩跑到老管跟前,小管说:“爸爸,你这里又没饭吃,我们去街上吃饭。”老管嘴巴动了动,突然笑了起来,说:“怎么没饭吃?爸爸早就知道你们会来开会,下了三碗米。”又说:“志锋老师,想不到,你还是一个作家。”“作家?”我有点莫名其妙地嘀咕道。“走,到我办公室去。”老管边说边引着我们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条递给我,说:“看看,你的稿费汇款单,九十块钱,能抵一个多月的工资呢。”我一把抢过,定睛一看,真是一张汇款单,上面清楚地写着金额90元,并注明是《晋阳文艺》稿费。“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声调陡然提高,“管老师,走,我请你们吃饭。”老管摇头道:“不必,今天,你俩都在这儿吃。等一下,我请黄校长也来,让他也高兴一下。”我的心境为之大转,猛觉得眼前的雪光亮堂了许多,照得人明晃晃的,连学校院子中央那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此时也挺直了腰杆。
过了不久,我收到了师范学校文学社指导老师寄来的信。他说,万万没想到,我能成为文学社第一个在省级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的社员。他怕稿费单遗失,又不知我具体分配在哪个村小学,只好寄到镇中心小学,由他们收转。并要求我收到了稿费立即回复。小说的题目叫《蓝色的河》。师范最后一年,我读到了张承志的小说《北方的河》,对他笔下的黄河和额尔齐斯河充满了向往与崇拜。于是也以师范生活为素材,以赣江为空间背景,写了一个中师生的故事。投稿后,一直没见回音,也就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道,竟然发表了。
收到样刊时,已是次年的春天。我握着杂志跑出学校,在赣江边的沙滩上狂奔,口里大叫着,就像一个疯子。当晚,我在写给莲的信里,说了这件事。结尾的时候,我豪情满怀地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河流。它比所有的高山都轻盈,也比所有的田野更长远。我找到了我心里的河流,它就在我的心中,它在迅速地奔流。”莲显然读懂了我的回信,回写道:“是的,我们的心里都有一条河流,所以我们的内心从不干涸,更不会成为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