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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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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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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文骨

庐陵,自古享有“江南望郡”和“文章节义之邦”的盛誉。立于历史长河,看浪花瓣瓣,令人目不暇接。仅撷取宋代一朝,便足以使人心潮澎湃。欧阳修、杨邦乂、胡铨、周必大、杨万里、文天祥……一个个闪光的名字,犹如璀璨的明星,闪耀在历史的天空。于是,有人赞曰:庐陵文化,震古烁今。又有人称叹,庐陵文骨,民族脊梁,骨头最硬是天祥。而最有意思的说法,莫过于“庐陵文骨最可贵,胡铨的颈、邦乂的心、天祥的鼻”。

我们就从胡铨的颈说起。

打开宋史,胡铨大名赫然入目。阅读其人其事,禁不住拍手称快,肃然起敬。胡铨,字邦衡,号澹庵,生于1102年,自幼身怀“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然而,他生不逢时,既遇上了战火连天的时代,又碰上了昏君奸相,一生历经千辛万苦,命运可谓坎坷多舛。

1128年,26岁的胡铨怀着一腔热情,从家乡庐陵出发,赴京城应试。廷试上,学富五车的他下笔如有神,一挥而就。高宗皇帝阅文大加赞赏,有意钦点为状元。这时,旁有一考官却嘀咕不停,说他文章言辞过于激进,不宜名列榜首,昏君果真改成第五名。不过,胡铨并没有低头叹息,照样挺着脖子走路。宰相秦桧权势熏天,朝中大臣纷纷趋附,甚至有不少人认其作父。

胡铨却不随波逐流,每次上朝,路遇秦桧,总是梗着硬脖子,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地走过,秦桧气得咬牙切齿。

1138年,金兵强劲进入,宋军节节败退,秦桧不替朝廷分忧,反暗中勾结金人,企图投降卖国,偏安一隅。大臣们慑于秦的权势或随声附和,或默不作声。当时,胡铨官不过枢密院编修,武器不过手中毛笔,居然拍案而起,奋笔疾书,向高宗皇帝上了一道斩奸相、抗强敌的奏本,名为《戊午上高宗封事》。奏疏一出,朝野内外为之震撼。文章直言不讳地指出秦桧卖国求荣的险恶用心,劝诫高宗“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声明自己“不与秦桧等共戴天”,要求皇上砍下秦桧、王伦、孙近等奸臣的头,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否则宁愿“赴东海而死”,也不“处小朝廷求活”。胡铨不畏强权、敢作敢为、引颈就刃的气势,不但让主和奸臣们吓得胆战心惊,而且连金国的皇帝都吓得双手颤抖。

东汉有个董宣,为人刚直,依法执政时不小心得罪了公主。光武帝令人按其脖子,要他向公主低头认罪,董宣硬挺着脖颈,坚决不从。

汉武帝由衷赞道:“行,算你的脖子硬!”遂赐他“强项令”的美称。可是,当历史的巨轮辗过宋朝的时候,这一美誉相比胡铨来说,却要逊色几分。更有趣的是2000年1月,江西的新闻媒体搞了一次名叫“千年回眸”的评选活动,选评全省千年之中最杰出的十位历史名人。胡铨不仅当选,还当之无愧地被评为“脖子最硬的人”。

当然,也有人以为胡铨铁石心肠,了无生活情趣。其实,作为赣江孕育出来的著名文学家,胡铨既有奔腾豪放的激荡情怀,也不缺少深沉温婉的男女柔情。据《鹤林玉露》记载,胡铨流放海南三亚期间,曾在一歌楼巧遇美女黎倩,两人一见钟情,卿卿我我,生出多少风流韵事。这个美丽多情的女子,陪伴胡铨度过了人生的最低谷。某日,胡铨站在江边的歌楼上,左手揽着美人腰,右手高举酒杯,极目远眺,见江水奔流,苍穹无垠,有感而发道:“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黎颊生微涡。”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清明时节,我与几位文友,踏着冰凉的青草地,冒着淅沥的细雨丝,寻访到了坐落于天梁山脚下的胡铨墓。山道弯弯,孤坟凄凄,那一尊尊石雕也默默无语。走近墓碑,我们仿佛正在穿越历史的烟云,看见胡铨正峨冠博带,气宇轩昂地行进在前往皇宫的道上,宛如楚怀王时期的屈大夫。情不自已,我写下几行诗句,以寄托心中的绵绵哀思:“天梁山葬得了你的铮铮铁骨/葬不了你的一腔风流。”“山路弯了又弯/却弯不了你高昂的头颅/石人石马/石虎石羊/一身的铁石肝肠/倒与你有几份相像……”

自古圣贤皆寂寞。

此言非虚。若不是为了写作本文,阅读宋史,我这个地道的吉安人,同样不知道杨邦乂这位家乡名臣!杨邦乂,傲傲风骨,果敢坚毅,可如今还有多少人记起?恐怕就连他的吉水老乡,或许也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身世、他的故事以及他曾有过的喜怒哀乐。

翻阅宋史和民间传说,关于杨邦乂个人的记载实在有限,即使运用先进的网络搜索功能,所能找到的资料也是少之又少。只晓得他生于1085年,字希稷,死于1129年,谥号“忠襄”。

在我的心中,除了无比敬仰这位自称有着“一颗铁心”的庐陵先贤之外,更多的还有几分好奇。通过想象,我慢慢地,慢慢地,在脑海中力图复原他的音容相貌,让他变得有血有肉,生动丰满。也许他五官长得棱角分明,两眼炯炯有神,目光如炬,似乎能洞穿一切妖魔鬼怪;也许他长得高大魁伟,身长七尺,靠近他谁都能感受到他心脏的炽热,听到他强烈的心跳。单就死的方式而论,杨邦乂真可谓是“以心报国”,为了民族气节贡献了自己那颗滚烫的心。

据史载:1129年,金兵入侵建康,建康留守大将杜充见金军兵临城下,忙弃城而逃,被俘后,又屈膝投降。杨邦乂身为建康府通判,只是一个小文官,手中没有兵权,却在战斗中率领部队拼死抵抗,最终因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力竭被俘。

金国四太子兀术知道他在老百姓中威望颇高,决心软硬兼施逼他屈服。有一次,他亲自出面劝说,杨邦乂面对金兀术大骂:“若以夷敌而图中原,天能久假乎?恨不磔汝万段!”敌人搜肠刮肚,想尽了种种手段,都无济于事。杨邦乂或以头撞柱,撞得头破血流;或咬破手指,在衣襟上血书:“宁作赵氏鬼,不作他邦臣”;或掀开胸部衣服,直接顶上刀刃,表明自己宁可舍生取义,绝不苟且偷生的心迹。

最难忘杨邦乂就义时的那句话。此话掷地如铁,撞击有声;飞起如电,好像霹雳,霎那间划破了金人的肝胆。金兀术质问他:“好大胆,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杨邦乂一字一顿答道:“我有一颗爱国的铁心!”金兀术惧怕之余,恼怒交加,竟命人立即押赴聚宝山(今南京雨花台)持刀割去了他的舌头,又果真剖开胸膛,剜去了他那颗鲜红的心。

杨邦乂壮烈殉国后,民间传说四处涌现。如今,雨花台一带还在流传这样一个故事。金兀术将他五花大绑,拔刀要挖他的心,谁知真的蹦出了一颗铁心。金兀术吓得变了脸色,赞叹杨邦乂有骨气,遂下令造了一座轿子,把心放在里头,让两个士兵抬着周游兵营。他们从雨花台走到花神庙,再往前走,遇到一条小河,突然铁心自动飞起,坠入河中,士兵慌忙下水去找,却再也寻不着了。金兀术下令在那建了一座桥,名为铁心桥。这就是南京铁心桥的由来。

杨邦乂,实际上原名叫做杨邦义。因为爱国而失心,后人为了纪念他的爱国精神与民族气节,尊称为杨邦乂,故意省去了中间一点。人们在他被害的地方修了座墓茔,墓碑上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石碑两边刻着他的生前誓言:“宁为赵氏鬼,不做他邦臣。”即现在雨花台著名的景点——杨邦义剖心处。

“文天祥的鼻”,意思是天祥的鼻子最高贵,吸进的是天地精华,吐出的是浩然正气。在我看来,这种说法虽有点儿勉强,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文天祥之所以光炳千秋,不仅因为他的传世名篇《过零丁洋》和《正气歌》,更因为他忠贞不二、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

文天祥自小就在白鹭洲书院勤奋苦学,饱读诗书,年仅21岁就高中状元,可谓少年得志,但纵观他的一生,却是与蒙古族征服中原的残酷战争相始终,故也没有度过几天安稳日子。为救国,他毁家纾难,贡献了所有的家产,以作军资;为救国,他起兵勤王,痛哭流涕地动员乡亲们参军入伍,被人讥为“驱群羊斗猛虎”,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被捕后,元军一直没有停止说降文天祥。当元军押解他北上,到达零丁洋时,再次令他写信招降宋将张世杰。文天祥挺立船头,眼望江面,忽然冷笑一声,铺开大纸,挥笔写下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时,宋朝名存实亡,张世杰率兵战败,陆秀夫背着小皇帝已经在三亚跳海殉国。江南一隅尽属元朝,只有零星的几个小地方还在苟延残喘。元将张弘范对他说:“宋朝灭亡,忠孝之事已尽,即使杀身成仁,又有谁把这事写在国史?文丞相如愿转而效力大元,一定会受到重用。”文天祥没有丧失应有的民族骨气,朗声答道:“国亡不能救,作为臣子,死有余罪,怎能再怀二心?”张弘范无法,决定把他押送京城大都。

从1279年10月抵达大都,至1283年1月被杀,文天祥被囚禁了3年多。期间,元朝千方百计对文天祥实施了种种劝降、逼降和诱降,可以说,参与劝降的人物之多、威逼利诱的手段之毒、许诺的条件之优厚、等待的时间之长久,世间罕有。连元太祖都亲自劝降了几次,文天祥照样横眉冷对,不为所动。在狱中,文天祥即使背负着国破家亡的仇恨,忍受着国破家亡的耻辱,也始终没有矮化自己的伟大人格,没有显露半点软弱和屈服。万古流芳、气壮山河的《正气歌》就出自于这段最困难的岁月。诗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每次听人诵读《正气歌》,我都会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如我坐着,总会本能地一挺身躯;若我躺着,总会本能地一跃而起。《正气歌》既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碗清醒药,总能给我们许多思考和反省,也能给我们许多力量与勇气。

1283年1月9日,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天,元大都监狱内外,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戒备森严。文天祥就要被斩的消息一泄露,全城百姓倾巢出动,早已聚集在街道两侧,目送文天祥远去。一路上,文天祥步伐稳健,缓缓行走,脸上神态从容,两眼放射出锐利的光芒。行刑前,文天祥问明方向,随即肃穆地向着南方拜了几拜。监斩官问:“丞相,有什么话要说?回奏尚可免死。”文天祥闭口不言,微微一笑,从容就义,终年47岁。

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大力提倡文章要有风骨。他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文骨”一词,恐怕最早就是刘勰提出来的。而刘勰只是就文而论,后世经过演化,含义自然更全面、更深刻。

所谓文骨,既是“文章之骨”,更是“文人之骨”。唯有先做有“骨”之人,贫穷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才能再著有“骨”之文,满腹经伦著就名篇佳作。有道是,文如其人。道德文章合二为一,方为“文骨”,流传千年而不衰。

文天祥如此,其他文人也是如此。作为状元或进士,也许他们与平常文人并无区别,一样的才气纵横,一样的浪漫洒脱。爱美女、娶小妾,喜山水,好旅游……即使文天祥,中状元后也曾蓄养歌伎,也尽倜傥,也显风流。但是一涉及到民族利益、个人气节的大事,他们无不立场坚定,铁骨铮铮,显露出宁折不弯的文士骨气!欧阳修一代文宗,居“唐宋八大家之首”,传世之作甚丰。他德才兼备,崇尚正义,开宋朝庐陵“文骨”风气之先河;杨万里生性耿直,政治上不畏强权,文学上自成一家,创立名震天下的“诚斋体”;周必大,行事耿直,立朝刚正,不光著有《益国周文忠公全集》200卷,更是颇有文骨的千古名相;还有生于永丰、曾任职学官的罗开礼被俘后不受元军利诱,在狱中题诗明志:“此身断不望生还,留得芳名在世间。大地尽为胡血染,好藏吾骨首阳山。”此后,怒目圆睁,紧闭双唇,竟不沾元朝一饭一水,绝食而死……忠贞爱国、刚正不屈、操守高尚。这就是庐陵文骨。

岁月悠悠,文脉流动。

历史的阳光飘过宋朝、飘过明代,升起又落下。当那一束束鲜红的朝阳照亮钓源古村的时候,或许聆听过了“青林霜日换枫叶,白水秋风吹稻花”的琅琅书声;当那一抹抹橘色的晚霞抚摸白鹭洲书院翘起的檐角时,或许沾染上了“挑灯看古史,感泪纵横发”的阵阵墨香……哦,发端于白鹭洲书院的庐陵文化,原来就这样书声盈耳、墨香飘飞,一飘就是一千年,濡泽着后世翩翩少年,感染着后世有志青年!著名忠臣、明代东林党领袖邹元标,两度冒死上谏,引天下文人竞折腰!《永乐大典》主编解缙,敢与权贵叫板,绝不向恶势力低头屈膝,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子;“七君子”之一王造时,振臂一呼为抗日,敢向最高当局投匕首;还有“九年清华、三赶校长”,爱国不屈的罗隆基;更有当代俊杰陈正人、曾山、曾天宇、袁玉冰……庐陵这块充满热血的红土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铁骨铮铮的人间英才,写就了无数壮怀激烈的动人传奇!无怪乎这里竟是毛泽东、刘少奇、邓小平等时代伟人的祖籍,无怪乎毛泽东带着部队上井冈,吸取庐陵丰富的精神养分,从这儿点燃了革命的星星之火,成就了一番举世瞩目的丰功伟业!行笔至此,我的心还是难以平静。虽然“远去了鼓角争鸣,暗淡了刀光剑影”,但岁月永远带不走那一个个沉甸甸的名字。我的眼前依然飞扬着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依然能感受到一股英雄浩气在历史的长河中驰骋纵横。

赣水滔滔,惊涛拍岸,淘不尽千古风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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